姜斋诗话 清王夫之
卷上
王仲淹氏之续经,见废于先儒,旧矣。继而僭者,《七制》之诏策也。仲淹不任删;《七制》之主臣,尤不足述也。《春秋》者,衰世之事,圣人之刑书也。平、桓之天子,齐、晋之诸侯,荆、吴、徐、越之僭伪,其视六代、十六国相去无几;事不必废也,而诗亦如之。卫宣、陈灵下逮乎溱洧之士女,葛屦之公子,亦奚必贤于曹、刘、沈、谢乎?仲淹之删,非圣人之删也,而何损于采风之旨邪?故汉、魏以还之比兴,可上通于《风》、《雅》;桧、曹而上之条理,可近译以三唐。元韵之机,兆在人心,流连泆宕,一出一入,均此情之哀乐,必永于言者也。故艺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则为刻木之桃李;释经之儒,不证合于汉、魏、唐、宋之正变,抑为株守之兔罝。陶冶性情,别有风旨。
不可以典册、简牍、训诂之学与焉也。隋举两端,可通三隅。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三百篇》者必此也。〔可以〕云者,隋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雎》,兴也;康王晏朝。
而即为冰鉴。〔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是帮延年不如康乐,而宋、唐之所繇升降也。谢迭山、虞道园之说诗,并画而根掘之,恶足知此?
〔采采芣苡〕,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即五言中,《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彷佛,下此绝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非韦应物〔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所得而问津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香啼而魂丧者乎?
唐人《少年行》云:〔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猎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其妙正在此。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建旌旗,举矛戟,车马喧阗,凯乐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家室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也。
始而欲得其欢,已而称颂之,终乃有所求焉,细人必出于此。《鹿鸣》之一章曰:〔示我周行。〕二章曰:〔示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三章曰:〔以燕乐嘉宾之心。〕异于彼矣。此之谓大音希声。希声,不如其始之勤勤也。杜子美之于韦左丞,亦尝知此乎!
〔庭燎有辉〕,乡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唐人《除夕》诗〔殿庭银烛上熏天〕之句,写除夕之景,与此彷佛,而简至不逮远矣。〔花迎剑佩〕四字,差为晓色朦胧传神;而又云〔星初落〕,则痕迹露尽。益叹《三百篇》之不可及也!
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当〔沃若〕,固也。然得物态,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蕡其实〕,乃穷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稚结,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小树弱枝,婀娜妍茂为有加耳。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胡然我念之,亦可怀也〕,皆意藏篇中。杜子美〔故国平居有所思〕,上下七首,于此维系,其源出此。俗笔必于篇终结锁,不然则迎头便喝。
句绝而语不绝,韵变而意不变,此诗家必不容昧之几。〔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降者,玄鸟降也,句可绝而语未终也。〔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意相承而韵移也。尽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气绝神散,如断蛇剖瓜矣。近有吴中顾梦麟者,以帖括塾师之识说诗,遇转则割裂,别立一意。不以诗解诗,而以学究之陋解诗,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子学诗,其弊必至于此。
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蒙〕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园中〕者也。
〔赐名大国虢与秦〕,与〔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一辙,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绞者也。夫子存而弗删,以见卫之政散民离,人诬其上;而子美以得〔诗史〕之誉。夫诗之不可以史为,若口与目之不相为代也,久矣。《鲁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