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溪诗话 [南宋] 黄彻 著
序
作诗固难,评诗亦未易。酸咸殊嗜,泾渭异流。浮浅者喜夸毗,豪迈者喜遒警,闲静之人尚幽眇,以至嫣然华媚无复体骨者,时有取焉,而非君子之正论也。夫诗之作,岂徒以青白相媲、骈俪相靡而已哉!要中存风雅,外严律度,有补于时,有辅于名教,然后为得。杜子美诗人冠冕,后世莫及,以其句法森严,而流落困踬之中,未尝一日忘朝廷也。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以圣人之言,观后人之诗,则醇醨不较而明矣。顷予暇日抠衣于乡先生黄公之门,公出所为《诗话》十卷,谓予曰:“吾生平嗜诗,颇有佳句传在人口。今老矣,不复自作,时取古人诗卷,聊以自娱。因笔论其当否,且疏用事之隐晦者以备遗忘。日往月来,不觉成编。君其与我评焉。”予退伏而读之,皆前辈论议所未到。若嘲烟云、媚草木等语,率略而不取;惟是含风雅而中律度,有补于时,有辅于名教者,如璆琳琅玕,森然在目。得诗人之关键,窥作者之阃奥,详而正,讽而不刻,使人心开目明,玩味不能去手,斯可谓难得也已。公少负才,取名第,宰剧邑,藉甚有能声。一旦与当路轩轾不得,弃官而归,优游里闬,其中浩然,未尝戚戚于外物,而其用志不衰如此。呜呼!观其取与,可以知其能诗;观其议论,可以知其为人。降叹之余,未及请益,而予赴馆职,后数载,公亦云亡。因循十年,未暇追述。今阅旧集,不胜挂剑之情,因以鄙词题其首。公讳彻,字常明。乾道四年九月二十七日,陈俊卿序。
自 序
予游宦湖外十余年,竟以拙直忤权势,投印南归。自寓兴化之溪,闭门却扫,无复功名意,不与衣冠交往者五年矣。平居无事,得以文章为娱,时阅古今诗集,以自遣适。故凡心声所底,有诚于君亲,厚于兄弟朋友,嗟念于黎元休戚,及近讽谏而辅名教者,与予平日旧游所经历者,辄妄意铺凿,疏之窗壁间。未几,钞录成帙,而以《溪诗话》名之。至于嘲风雪、弄草木而无与于比兴者,皆略之。呜呼!士之有志于为善,而数奇不偶,终不能略展素蕴者,其胸中愤怨不平之气,无所舒吐,未尝不形于篇咏、见于著述者也。此《说难》《孤愤》《离骚》《国语》所由作也。予赋性介洁,嫉恶如雠,不忍浮沈上下。甘老林泉,实其本心,何所怨哉!故诗话之集,皆因前人之语而折衷之,不敢私自有作焉。
卷第一
汉高祖置酒沛宫,酒酣,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时帝有天下已十三年,当思耆艾贤德,与共维持,独端意猛士,何哉?岂马上三尺,嫚骂余态,未易遽革耶?治道终以霸杂,盖有由然。其前年下诏曰:“贤士大夫吾能尊显之。”是年下诏曰:“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同安辑之。”窃谓播告之词,乃秉笔代言,非若耳熟之歌,乃中心所欲也。
唐文宗夏日联句,东坡谓宋玉封楚王雄风,讥其知己不知人也。公权小子,有美而无规,为续之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所施,清阴及四方。”或谓“五弦之薰风,解愠阜财”,已有陈善责难意。愚谓不然。凡规谏之辞,须切直分明,乃可以感悟人主。故盗言孔甘,良药苦口。若以薰风自南为陈善闭邪,但恐后世导谀侧媚、说诗两可者,皆得以冒敢谏之名矣。
诸史列传,首尾一律。惟左氏传《春秋》则不然,千变万状,有一人而称目至数次异者,族氏、名字、爵邑、号谥,皆密布其中而寓诸褒贬,此史家祖也。观少陵诗,疑隐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将北征”,“臣甫愤所切”,“甫也南北人” “甫也南北人”,原作“甫也东西南北人”,据《杜诗详注》改,“有客有客字子美”,盖自见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头拾遣徒步归”,“备员窃补衮”,“凡才污省郎”,补官迁陟,历历可考。至叙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结也实国干”,凡例森然,诚《春秋》之法也。
老杜《送严武》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寄裴道州苏侍御》云:“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此公素所蓄积而未及施设者,故乐以告人耳。夫全躯碌碌之人,果何能为!汲长孺曰:“天子置公卿,宁令从谀承意,纵爱身,奈辱朝廷何。”任遐曰:“褚彦回保妻子,爱性命,遐能制之。”观此以验二诗,信而有证矣。自比稷、契,岂为过哉!岑侍御《行军诗》云:“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范文正云:“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
《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柏学士》云“几时高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
《剑阁》云“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与太白“搥碎黄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