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翱皋羽《效孟郊体》云:‘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酷似之矣。文亦似诗,得寒瘦之妙。”
又曰:“欧、梅恶西昆使事,力欲矫之。夫俗题不得雅事点染,何以成文?但不可排砌如类书耳。”
又曰:“宋人好用心于无用之地,如山谷之注‘唤起’、‘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用‘玉楼’、‘银海’于雪诗是也。”
又曰:“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之运用耳。”
又曰:“诗嫌于尽。”
又曰:“炼字落险僻,即不雅而可憎。”
又曰:“作诗不必拘字句,然字不工即害句,句不工即害篇。”
●卷六
诸英俊以陈卧子所选明诗畀余曰:“丈丈高论,请於此指其实焉。”乔答之曰:“明初之诗,尚自平秀,弘治以後,化为异物,不可谓之诗矣!献吉立朝大节,一代伟人,而诗才之雄壮,明代亦推为第一。其诗之深入唐人阃奥者,安敢没之?如‘卧病一春违报生,啼莺千里伴还乡’。上句言坐狱,即退之《琴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意也。下句言人情寥落,即《楚词》‘波涛以来迎,鱼鳞以媵余’,义山‘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之意也。使献吉平心易气,全集皆然,余安敢不推为唐人,奉为盟主?惟其粗心骄气,不肯深究诗理,少陵气岸以压人,遂开弘、嘉恶习。李于鳞之才远下献吉,踵而和之,浅夫又极推重,遂使二李并称,瞎盛唐之流毒深入人心。不求诗意,惟求好句,不学二李,无非二李。今欲发明三唐诗道,推为祸首,则余所极敬慕之伟人,口诛笔罚不敢怒矣!盖献吉本非有得於杜诗而为之也,自负其才,不得入翰林,致怨於李宾之,见其诗句平浅,故倚少陵而作高大强硬之语以反之。于鳞成进士後,有意于诗,与其友请教于谢茂秦。茂秦在明人中铮铮,而未有见于唐人者也,教以取唐诗百十篇,日夜咏读,仿其声光以造句。于鳞从之,再起何、李之死灰,成七才子一路。卧子此选,即七才子之遗调也。”
唐、明诗相去天壤,今举唐之最下者,与明之最高者较之,品位自见。许浑诗,当时谓为“不如不做”者也,今又於浑诗中举最死实者,如《题卫将军庙》云:“武牢关下护龙旗,挟槊弯弓马上飞。汉业未兴王霸在,秦军才散鲁连归。坟穿大泽埋金剑,庙枕长溪挂铁衣。欲奠忠魂何处问?苇花枫叶雨霏霏。”首联言战功,次联言高蹈,三联言坟庙,四联以情景结之,题中之意自足,措词无一字虚壳。但许诗俱无远神,故当时不重之耳。明初咏白燕者,纷然推袁凯第一,称为袁白燕。起句云“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失之于泛,燕亦可用。次联云“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二语是操,第三联应纵,而曰“柳絮池塘春入梦,梨花庭院雨沾衣”,与次联轻重无别,如时文之後,亦实做如中比也。唐人之中二联无虚实者,必第七句转,末句收。凯不知此法,其末联云“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语泛与起同。八句中起结是燕,非白燕,第三联重出,止有两句是白燕,比《卫将军庙》诗如何?使凯学识大进,重作此题,于白燕上一丝不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
徒手入市,而欲百物为我有,不得不出于窃,瞎盛唐之谓也。窃国者在前,後人又窃其钩。
二李于唐诗之意在言外,宋文之法度谨严,实无所见。故其文则蔑韩、欧而学《史》、《汉》,其诗则蔑韦、柳而学盛唐,敢言古文亡于昌黎,不读大历以後一字。禅者云:“吾参究三十年,方知识羞。”後之智人称之曰:“好个‘识羞’二字。”彼既自以为能,见韩、欧、韦、柳无《史》、《汉》、盛唐字句,故出此言,总为无三十年参究苦心耳。元美于文章,以震川为梗,晚知自伤。馀三公没齿不觉。夫韩、欧、韦、柳才岂下于四公,班、马、盛唐宁不效学,得其神者,不袭其形也。子受体于父,而四肢五官不能尽似,子既自成人身,自有引业满业故也。若抟土刻木,以肖其人,无一不肖,本非人身故也。岂可以土木之肖者为子,而望以尝嗣续也哉!昌黎学子长而不似子长,永叔学昌黎而不似昌黎,以其虽取法乎古人,而自有见识学问也。诗文在神理不在字句。古学如饮食,俗学如粪溺。饮食粗粝不妨,惟著少少粪溺,全缶俱弃。
卧子气岸,其学诗也,才知平仄,即齐肩于李、杜、高、岑,不须进第二步;其作诗也,凡题皆是《早朝》、《秋兴》,更不曾有别题;其论诗也,一出语便接踵于西河、锺嵘,更不虑他人有不奉行者,不意学问中有如是便易事也。
所谓才子者,须是王子安,弱冠之年,学问文章如江如海,乃可称之。《滕王阁序》之“王将军之武库”,古今惟杨升知是王僧辨。《释迦佛成道记》,贯串释典,高僧为之佳线注释。受年非多,不知何以能尔!明之才子,拔茅连茹,只可其党自称耳。年至四十,须作学者,若称才子,是四十而称娘子,祖所以取讥也。前七才子者,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武功康海,杜王九思,吴郡徐祯卿,仪封王廷相,济面边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