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易事,君子於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顾华玉谓“诗当要诸後世,不可苟悦於目前”,名论也。然谓“杜宗《雅》、《颂》而实其实,其蔽也朴,韩昌黎是也;李宗《国风》而虚其虚,其蔽也浮,温庭筠是也。盛唐王、岑诸公,依稀《风》、《雅》而以魏、晋为归,冲夷有馀韵矣,其蔽也俚而易,王建、白乐天是也”。是皆不免武断。三代以後,学《风》、《雅》者稀矣,学《颂》者尤稀,杜诗仰追《风》、《雅》,亦未及《颂》也。谓其诗无不实,亦非也。彼其运意深微屈曲,得风人之虚婉者多矣,华玉未之审耳。太白宗《国风》,又兼《离骚》,其乐府古诗,往往有沈著入微处,谓其纯蹈虚,则窥太白亦浅矣。王、岑诸公,造诣渊源,不可轻议,大略以晋为始耳,谓其宗魏,吾不敢知,其“依稀《风》、《雅》”者安在?若“朴”乃诗之佳境,不可言“蔽”,昌黎亦未可言“朴”。温庭筠非因宗太白而“浮”。王建与乐天不相似,又未必宗王、岑也。种种失当,实误後人。词场名士,声誉既树,任意雌黄,吾见亦多矣。华玉诗与空同、大复、昌来,犹蹈此失乎?然华玉谓“空同气雄,大复才逸,昌情深,醇驳优劣,可略而言”,则所谓“朴”与“浮”与“俚而易”者,殆指此三家之受蔽而言欤?要之空同之蔽,在粗而不在“朴”也。华玉又谓“论诗者言《风》、《雅》则妄,上汉、魏,次李、杜、王岑诸贤,词林之规矩在是”。夫以宗汉、魏祧《风》、《雅》为不妄,而不知其为无头脑学问,乃妄之尤者也。且既不知《风》、《雅》,又何以宗汉、魏、李、杜哉!恐其所谓宗汉、魏、李、杜者,亦姑饰其体貌以服人,而非中心所实好也。
空同、大复贻书相箴,此良友之谊,而其意则主於尚气好胜,君子无取焉。其词则各中所短,如大复谓空同为“艰佶晦亻塞,野俚辏积”;空同以大复为“太咄易,寡音节。七言翦得上二字,言何必七”,是也。惜哉!二子以之相訾而不以之相救耳。然大复自言“欲通古今,摄众妙,虚其窍不假声,实其质不假色”,与古人“不相沿袭,而相发明”,而其诗终不免摹拟古人,不能拟议以成变化也。盖空同之失,大复亦革之而未尽,而空同转谓其“搏巨蛇,驾风螭,步骤不足训”,何哉?至大复谓“古文之法亡於韩,诗弱于陶”,尤为诞谩。前人多驳正之者,予不复论。
明人论诗多大言,不独大复讥陶、谢也。王子衡云:“《风》、《骚》包韫本体,标显色相。若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蚀》之词,微之《阳城》之什,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出附辏。”呜呼!何其诞也?《北征》一篇,原本忠爱,发以史笔,根柢深,关系宏远,乃杜集之钜制,与《风》、《雅》相出入者,比以昌黎《南山诗》,已觉不伦,况侪诸卢仝、元稹辈哉?彼盖知意在词表为《三百》、为《离骚》,而不知《风》、《骚》之畅叙己怀,铺陈乱始,直诋匪人者,固指不胜屈也。大抵诗知赋而不知比兴,则切直而乏味,知比兴而不知赋,则婉曲而无骨,三纬所以不可缺一。子衡崇比兴而废赋,直知一而不知二矣。
杨升庵援《张集序》,谓“晚唐诗止两派,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持论已不坚致。至谓“晚唐唯韩、柳为大家,元、白各自成家,温庭筠、权德舆学六朝,马戴、李益不坠盛唐风格”,尤不可解。初盛中晚,原属後人拘执之见,然沿之者多,亦可惜觇时代风会。今以权德舆、李益及韩、柳、元、白为晚唐,则中唐又属何等人乎?况以温庭筠置权德舆上,以马戴置李益上,先後倒置甚矣,岂博雅者所宜出乎?此虽於诗教所关者细,然颂诗则宜论世,未可率尔弄笔也。
白诗虽时伤浅率,而其中实有得於古人作诗之本旨,足以扶人识力,养人性天,不可不分别择出以求益焉。如《古剑》诗:“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孤桐》诗:“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京兆府新载莲》诗:“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赠元稹诗》:“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送王处士》诗:“宁归白外,饮水卧空谷。不能随众人,佥手低眉目。”《文柏床》诗:“刮削露节目,拂拭生辉光。虽充悦目玩,终乏周身防。华采诚可爱,生理苦已伤。”《效陶》诗:“形委有事牵,心与无事期。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但对松与竹,如在山中时”。《答友问》诗:“置铁在洪炉,铁消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烧不热。君疑才与德,咏此知优劣。”《感鹤》诗:“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益泉。一兴嗜欲念,遂为缴牵。委质小池内,争食群鸡前。不惟怀稻粱,兼亦竞腥膻。不惟恋主人,兼亦狎乌鸢。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时迁。一饱尚如此,况乘大夫轩!”综而观之,心甚淡,节甚峻,识甚远,信有道者之言。诗可以兴,此类是也。若《重赋》诗:“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伤友》诗:“虽云志气高,岂免颜色低。”《不致仕》诗:“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买花》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劲直沈痛。诗到此境,方不徒作。若概以浅率目之,则谬矣。
香山诗“数峰太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