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改之《送王简卿》诗云:“世事看来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此村夫子语耳。辛稼轩目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乃宋人习气,以粗俗直率为盘硬排者也。
东坡诗云:“是处青山可埋骨。”放翁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子美诗云:“行人弓剑各在腰。”献吉诗云:“弓箭行人各在腰。”改者几乎文理不顺,吾不知袭之何意,改之又何意也?
张光弼《歌风台》诗起句:“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归来作天子。”凤洲《长平坑》起句:“世间怪事宁有此,四十万人同日死。”张诗奇特以创调耳,凤洲袭来,虽崛聿而乏风采矣。大抵文章贵独造也。
前谓刺讥诗贵含蓄,论异代事犹当如此。臣子於其本朝,直可绝口不作诗耳。张祜虢国夫人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骊山》诗:“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唐人多犯此恶习。商隐爱学杜诗,杜诗中岂有此等猖獗处!或以祜此诗编入杜集中,亦不识黑白者。
杨廉夫诗“一双孔雀行瑶圃,十二飞鸿上锦筝”,“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公子银瓶分汗酒,佳人金胜剪春花”。又以杨妃袜为诗题,鞋杯为词题,江南坛坫,蒸染殆遍,洵诗之妖也。然张士诚尽致吴中名士,独廉夫不可。闻其来吴,使要於路,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士诚饮以元主所赐御酒,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遂不强留。此诗殊有一往不可屈之气,廉夫一生名节,藉之以传,拈此为集中压卷。其纤佻冶者,可略之而不必苛绳矣。
杨廉夫《题刘阮》诗云:“两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事本谲幻,何须作此庄语!岂矫其平日纤佻冶之失,而施之於无用之地乎?藉以喻其不事明祖之意耳。此诗作如此看,则意味深长矣。
●卷四
刘後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仓派,却笑黄河似浊流。”“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後尘。”李西涯则云:“宋人於诗无所得,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然较之唐诗,亦门庭藩篱之间耳。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似禅家小乘,道家尸解。”以上诸说,予皆以为未的也。唐诗大概主情,故多宽裕和动之音;宋诗大概主气,故多猛起奋末之音;元诗大概主词,故多狄成涤滥之音。元不逮宋,宋不逮唐,大彰明较著矣。且唐之高出宋、元者又有故。唐一代以诗取士,人好尽力其间,故名家独多,多则风尚所渐被者远,虽未成家数、不著姓氏者,往往有一二诗,足为绝调。宋、元校士,诗非所重,虽名家皆以馀力为之,因此名家较少於唐,而不足成家者,更不待言。然则宋、元之逊於唐也,一以诗所主者不同,一以诗成名者较少故耳。後村谓宋实胜唐,阿其本朝,固非实论。正学谓宋诗无匹,而天历大手仍不脱粗豪气,亦未免抑扬太偏。即西涯谓宋去唐远,元去唐近,又岂能自言其故哉!使能确言其故,元去唐近,何以不可法也?且宋人如欧、苏、陈、陆,元人如虞、杨、范、揭,即置之唐人中,岂易多得!特以宋、元如此数公者太少,故为唐绌。今必统一代而概谓之非本色,概谓之无所得,何其不近情、不达理至此!杨用修谓“唐诗固多佳篇,然如燕、赵虽产佳人,亦往往有疥且痔者,杂处其中”。语虽谐诨,却属平允之论。学者大纲,自宜宗唐,而宋、元两代,亦何可薄!明人大都钻仰唐人,鄙宋、元不足道,所以音调胜宋人,风格胜元人,於唐人又有形骸太似之病。西涯所谓“开卷视之,宛若旧本,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肚,卓然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明人半犯此失耳。
予又考刘後村尝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要之或负材力,或尚理致,或逞辩博,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此与宋诗不愧唐而且过之之说,大相迳庭矣。吾故曰阿其本朝,非实论也。
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却为晴”,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而自成一体,雅有劲骨。此又见诗在真气,宗唐者不尽是,而宋人不尽非也。
吴野人《陋轩集》,沈归愚选入《国朝别裁》,朱竹则入《明诗综》,犹《晋》、《宋书》、《南史》各有陶靖节传也。其诗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气所结。予专选一百馀首,朝夕讽玩,以为陶、杜之真衣钵,犹恨竹、归愚知之不尽。人以其穷约而少之,指为山林一派,岂知诗之根本者!潘南村竟境相似,规模较狡,非其敌也。
《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声律对偶无不谐,此必距唐人甚近,北周、隋人之作也。尤西堂谓“木兰魏氏,谯人,代父从军,凯旋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