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书,意在报仇泄愤也。数十年之阅历,悔过不暇,自怨自艾,自忏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谓宝玉者,即顽石耳。
  又有满洲巨公谓《红楼梦》为毁谤旗人之书,亟欲焚其版。余不觉哑然失笑。无论所纪非违律犯法之事,伤风败俗之行,即以获罪论,亦只以贿酿人命为最大,然实出于妇人女子之手。较当代诸公身膺疆寄,贿赂公行,苞苴不禁,冤死穷民无告者不知几人。设有人笔之于书,则又奈何?且笔之于书以做将来,视已犯法而明正典刑者,又何如也!《红楼》所纪,皆闺房儿女子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何所谓毁?何所谓谤?《红楼》之金闺硕彦,皆出乎情而守乎礼,即荡检逾闲如司棋等,亦矢志不移。其淫荡无耻者,皆不足数之人。惟袭人可恨,然亦天下常有之事而已。贬之不遗余力,屡告阅者以申明之。苟非袭人,使金谷园中皆从绿珠坠楼乎?
  《红楼》以言情为宗,自以宝玉、黛玉作主,余皆陪衬物。而论纪事,则凤姐又若龙之珠,狮之球。何也?古今奸邪柄政,如卢杞、严篙,皆受参劾于生前。独凤姐擅权,虽其夫亦受节制。至已败国亡家,而太夫人犹不悔,非秦之赵高乎?况太夫人并非二世庸碌之主,能道其奸者,惟一赵姨娘。而凤姐卒受冥诛,似亦为警世起见。
  世禄之家,鲜克由礼。《红楼》所记,独一奢侈之罪,然已受抄拣之辱,军台之苦,其警戒为何如?今之缙绅阀阅之家,岂仅奢侈一端而已哉!不仅此奢侈一端,其幸逃法网, 曷若《红楼》之堪为殷鉴耶?
  《红楼》所载,闺房琐屑儿女私情。然才之屈伸,可通于国家用人之理。如黛玉之孤僻,汲黯之戆直也。骨鲠之臣,见弃于圣明。彼圆通世故者,不群以为相度乎?英明之主,且以此为腹心,何况昏庸?长沙吊屈,吾读《红楼》,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
  仁和吴苹香女史(藻),有[金缕曲]一阕云:
  欲补天何用。倩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蜡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明镜生和一阕云:
  悔入迷香洞。只痴情、缠绵一缕,死生断送。打破繁华归大觉,醒到红楼好梦。始信道、聪明误用。往事凄凉都忆着,恁招魂、苦了悲秋宋。难补满,情天空。  漫言缘是前生种。便神仙、尘寰堕落,任人搬弄。呆女痴儿如许事,织出天衣无缝。赚千古、才人一恸。无可奈何花落去(成句),悟空明镜影偏珍重。人宛在,香花供。


  红楼梦题词 清 女史周绮

  余偶沾微恙,寂坐小楼,竟无消遣计。适案头有雪香夫子所评《红楼梦》书,试翻数卷,不禁失笑。盖将人情世态,寓于粉迹脂痕。较诸《水浒》、《西厢》尤为痛快。使雪芹有知,当亦引为同心也。然个中情事,淋漓尽致者固多,而未尽然者,亦复不少。戏拟十律,再广其意。虽画蛇添足,而亦未尝以假失真。诗甫脱稿,神倦肠枯。假寐间见一古衣冠者,揖余而言曰:“子,一闺秀也。弄月吟风,已乖姆教,而况更作《红楼梦》诗乎?岂不惧吾辈贻讥哉!”即应之曰:“君之言诚是。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国风之始。如必以此诗为瓜李之嫌,较之言具彬彬而行仍昧昧,奚啻相悬天壤耶?”言未竟,人忽不见,吾梦亦醒。但闻桂香入幕,梧叶飘风,楼头澹月,撩人眉黛而已。
                      古吴女史绿君周绮自序

  黛玉焚诗
  不辨啼痕与墨痕,无情火断有情根。
  者宵果应灯花谶,往日空怜蜀鸟魂。
  慧业已随人遁世,痴鬟休为竹开门。
  鸭炉兽炭寒如水,剩得心头一缕温。

  香菱学咏
  花前月下自凝眸,寸寸柔肠寸寸搜。
  着意个中诚足惜,处身如此不关愁。
  眠餐好在吟成后,啼笑都从梦里头。
  知否苦辛天报汝,芳名非仗可儿留。

  湘云醉眠芍药
  席翻脂粉醉飞觞,酒力难支近夕阳。
  无限困人聊困睡(一作:无限春风困春睡),不胜红雨覆红妆。
  倘非玉骨还宜暖,幸是冰肌未碍凉。
  一种娇憨又娇怯,画工要画费评章。

  晴雯死领芙蓉神
  一现优昙命太轻,临题那得不怜卿。
  便填痴诔难偿恨,真做花神始称名。
  素愿何尝形色笑,平生转为误聪明。
  从来此事销魂最,已断尘缘未断情。

  青女素娥李纨悲黛玉
  月中霜里拟翩翩,姊妹班头掌翰仙。
  定为清才遭白眼,岂宜红粉逝青年?
  情虽有为情应笃,病到无辜病最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