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张姓,小字璞贞。父母偕亡,茕然无所依赖。所生姊妹三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长善贞,幼为匪人诱去,鬻人入章台。近闻堕落申江,风尘憔悴。次蕙贞,七岁为继母畀之村农,挥令持去,托言打柴采莲,舟覆溺于河中。今闻尚在世间,幸已适人。最幼者即侬也。避继母之难,来往此间。然犹时遣恶人前来剔嬲,唁语哮声,月焉三至。去则弱絮风中,往则幽兰霜里,言之可叹也。”语竟,泪珠潜堕,私以帛拭之,不欲生见也。生闻言亦为之欷歔。女偶睹生手中玉箫,惊其绝似己物,向生取观之。生曰:“此是家传宝物,卿见之定邀鉴赏。”女抚玩良久,叹为佳绝曰:“此殆是同时所制,与余藏者可称双绝。”因于箧中取出授生。生视之,果与己箫酷肖。空处镌有二诗,蚊脚蝇头,工细罕匹。其一云:
  为谁憔悴为谁娇,几许柔情托玉箫。
  已是夜阑人定后,苦无鹦鹉诉无聊。
其二云:
  鸣鸣袅袅欠分明,不是离声便怨声。
  人事已非时月改,银河依旧鹊桥横。
下署:“吴门慧修女史作”生惊询曰:“此余盟妹也!逝世已久,玉碎香消,言之可涕,未知卿曾与相识否?”女曰:“本为姊妹行,因年稍长,呼之为姑。渠家距此不远,君如欲相见,可遣一婢邀之来。”生曰:“固所愿也。”因问女吹箫法何人传授,技至此,真空前绝后矣。女曰:“绮岁时,有异人自海外来,古貌长髯,神采俊逸。与我父缔忘年交。妾适自外归,渠见之,抱置之膝曰:‘此女身有仙骨,异日不难得道飞升。’即取壁间凤箫,教余肄习。学之三日,始成,略识变幻激昂之旨。自此矢愿,非遇人间箫史,不订同心。前有姨表姊姚蓉初,筑庐沪上,折柬相招,劝同居处。妾性耽清净,愿住此间。今日逢君,亦非无因而至然。”生曰:“卿所言蓉初,得非籍居歇浦,系出琅琊,向名莲舫,小字蟾香者乎?余亦与之旧相识,渠腰肢轻亚,丰韵聘婷,双颊微涡,两弯纤小,固一时之秀也。惟闻近居北里,推为勾栏中翘楚,何以与卿家姻娅相通,窃所未解。”女红潮晕颊,嫣然一笑曰:“是非君所知也。余所言者,乃远稽天上,非近溯人间。原指三生石上旧因缘耳。”
  方言际,婢白“菊香仙子至。”生视之,果慧修女士也。丰神态度,仍如昔年十五六岁时。先与生敛袵作礼,然后向女道寒暄语。女迓仙子进内,并肃生入。自厅堂以达楼室,凡历数重。小坐移时,即命婢媪设宴于延秋阁中。仙子凄然谓生曰:“不意辛年一别,已迥隔人间世矣。即欲再返红尘,未知何日。闻君曾着《眉珠盦忆语》,流落寰中,徒增口实。此亦笔头罪孽,恐不免为法秀所呵,不如拉杂摧烧之。虽不至遽堕泥犁地狱,要是一重公案。”女举杯劝生饮,并以巨觥奉仙子,令尽酹以合欢,酬酢巡环,罄无算爵。生视女衣白纱衫,雪肤玉貌,姿致淡冶,不觉目为之注,神为之移。女似微觉,頳然若不胜情。仙子曰:“夜深矣,侬且归休。”女曰:“久不相见,今夕当留姑并宿碧纱橱中。”仙子曰:“然则当置杨郎于何地?”女曰:“渠本宿萧寺,请仍与老僧同榻可也。”时生酒已半酣,饮兴尚豪,不愿遽返。曰:“不如射覆猜枚,坐饮以达旦,何如?”遂连引三巨觥。仙子曰:“是二者,或嫌太文,或嫌过俗。不如击鼓飞花。令婢媪于窗外三挝羯鼓,花传至谁手而鼓声忽止者,则饮。”生与女并曰善。数巡后,生饮独多,谓中必有弊,须设别法。因谓仙子曰:“曩读少陵诗,‘夜阑坐秉烛,相对如梦寐’,未见其佳。以今夕情景视之,仿佛相似。向知吾妹胁下有小赤痣,红痕一线,现于玉肌,倍益分明。今不知尚在否?”仙子愠曰:“箫仙在座,何不引嫌。君亦太唐突矣!”女曰:“杨郎醉矣。”遂命撤馔,移座于吟梅小榭,令煮茗以解酲。
  仙子袖中出词稿一本示生曰:“观侬近作,较昔何如?”生甫阅三阕,多愁惋之音。其一调寄[诉哀情]:
  新寒侧侧上罗衣,梁燕妒双飞。垂着重帘不卷,黄昏人语稀。  风料峭,雨霏微,思依依。丁宁杨柳,将愁给住,休放春归。
其二调寄〔唐多令〕:
  底事恋孤衾,愁多梦不成。盼天明夜更沉沉。残梦闲愁都较可,听远处断秋砧。  自悔忒多情,相思直至今。狠西风特地相寻。还算悲秋双燕子,帘乍卷,己来临。
其三调寄〔于中好〕:
  往事零星并作愁,被人唤起懒梳头。满城昨夜闲风雨,帘外海棠无恙否。  风又峭,雨又僽,断云化作泪悠悠。离愁紧处嫌天窄,只管恹恹过一秋。
吟哦数四,不禁凄然欲泪,叹曰:“妹独处无郎,抑何凄寂乃尔。”仙子俯首不语,愠之以目。
  俄而斜月挂树,村鸡乱鸣。女与仙子入内更衣。生亦觉有倦意,隐几假寐。比醒,则身己在萧寺榻上,因呼咄咄怪事。振衣而起,词本忽从袖中出。视之蚕眠细字,固昔日闺中手笔也,尚有青罗山人旁注。于时台畔残釭明灭,短窗曙色已浓。盥漱既毕,出外散步。细寻昨夕遇女处,则朱户尘封,双扃幽寂。询之邻媪无有知者,究不识来自何来,去从何去也。非鬼非仙,莫能测摸。流连数日,惆怅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