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昏昏睡去。蒋老复至大营供役,满兵戏语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为?”蒋老曰:“吾自分将作沟中殍,何忍更累一妇。俟彼稍苏,询其亲戚,行将送之归耳。”诸满兵怜其诚,赠以蚊帐被褥,又与干粮黑豆各斗许。蒋老拜谢携归。视妇转动,颇为心慰。复煮粥抱起进之,觅一便器置寝所。次日复煮粥食之。
  时大营已行,蒋老无所事事,仍携锄种菜,及归。妇已起,两手搘败版而坐,见蒋老,忽问曰:“此何处?”曰:“西城外小村落也。”曰:“我何以至此?”曰:“满洲兵令我负归。”曰:“去钱几何?”曰:“贫人无钱。”妇沉吟曰:“无钱安能得我?”曰:“当日以不能相活力辞,乃彼拔刀欲杀我,幸同伍中力救,劝我负归。”语未毕,妇又昏倦倒身下睡。
  阅两日,妇神气渐爽,蒋老炊饭,佐以园蔬与食。蒋曰:“此地离城,不及半里。”妇潸然泪下。蒋曰:“尔有夫乎?”妇曰:“吾扬州太守妻也。”蒋骇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顿足曰:“太守已殉难。奈何?”妇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蒋曰:“然则太守固在,可相闻也。”妇悲泣曰:“陕西残破,太守亲戚久无。”蒋曰:“太守无亲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当为汝遍访。”妇又泣:“吾止一义母,城破时为兵所杀。”因号恸不止。蒋老亦为流涕慰之曰:“且无悲,终当有所归依。缶中尚有半月粮,迟迟以待可也。”妇曰:“感尔厚恩。但尔贫困至此,食不能继。奈何?”蒋老曰:“世乱已平,谋生亦易。”妇颔之。
  后见此老诚悫,遂有倚托终身之意。呼至前问曰:“汝得进城否?”蒋老曰:“日来为访官太亲戚入城。”奚止数十次,遍走空城,寂无人踪,惟尸骸满道耳。”曰:“满兵守门,免盘诘否?”曰:“守门兵吾熟识也。且吾有正蓝旗步兵腰牌,原无所阻。”妇喜曰:“果尔,吾有事相委。西城内有董公祠,祠之左侧,第三家门首,一大阴沟中,有木匣二具,可为吾取至。蒋老遽诺即行。妇呼还语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见之奈何?”蒋老曰:“置匣于土簏底,而以乱薪覆其上,可也。”须臾归问妇曰:“何物镇肩沉沉者?”妇曰:“银也。”破锁视之,约千金。妇又曰:“更有一处,乃集庆巷中第四家,屋颇卑,小门有双环。入此门,过第二进,至东侧厢,厨下积灰中藏银两大包,今已四年有余,未知为何人所得也?”蒋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处,则门首陈设弓刀,为满洲兵舍馆矣。蒋老方徘徊门外,一满洲兵出,见之遽趋而前,拍其肩曰:“老蛮何事至此?”蒋视之,乃素相识者。答曰:“拾粪酿田。”其人曰:“甚善,此间厨下有多年积灰。为吾除之。”乃引蒋老至灰所,指曰:“幸除净。”言已即去。蒋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细绳缚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担归。妇大喜。
  次日妇复语蒋老曰:“汝胆颇壮,玉带桥北有一大第,汝识之乎?”蒋老曰:“识之。吾前为官太访亲属,屡至其地,向为一满洲大帅所据。今大帅移营南去,此宅空洞无人居矣。”妇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银窖。其左边版末有铁环隐记,拽环启板,即可得。”蒋老曰:“倘已为满帅所得,奈何?”妇曰:“吾决汝此往,亦必如意。”蒋老于是荷土簏入城,至其处,果有板房一所,半为满兵拆毁,独有铁环处一半,安然未动。如其言,启视,则累累皆白银砌满窖中。运之于簏,仍覆土于上,担重而出,荷虚而入。如是者数四,守门者曰:“老蛮种菜,获几许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穷人不劳不活耳。”于是尽运以归,即于妇寝所之侧。累土为窖,为妇藏金其中。喜谓妇曰:“顷见扬人纷纷返里,铺家亦有开张者,大势已静。人间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为官太访亲属,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归去。搬运之劳,吾力犹能为役。”妇曰:“吾何归?归汝耳。”蒋老大惊,辞曰:“茅舍饿夫,不敢作此想。”妇告以情,曰:“吾北京乐户罗小凤也。出自青楼,惭非白璧,发方覆额,猥以姿容邀诸贵人欣赏。奈慈母即世,见妒悍嫂,继为此地洪生所怜,挈吾南来,别居吾于董公祠左侧。又遭洪妻率悍妇捉我痛殴,扃吾于小楼中。吾愤极,自缢不死,继归吾集庆巷王姥家为妓。幸义母加恤,恩同己出。安处数年,忽为诸恶少图诈未遂,首之公庭,备诸榜笞,逼令归籍,乃与义母行至山东。适太守朝觐南回,娶吾为继室,侍寝三年。适太守解任,留扬玉带桥边。又一载。不料江中之讣旋闻,城外杀声踵至。白头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娇儿,身羁毳幕。忽又束缚囊中,委弃道左,暴露三昼夜,饥渴莫我救。此时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谁实脱我以死?谁实食我而生?私心窃幸,谓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终失所归耶!”言已悲咽不自胜。蒋老亦为之怜恻。后遂与之同枕席。盖此老混沌初开时也。
  时南北虽通,商贾往来绝少,两地所出货物,各苦积滞。蒋老与谋,先营草房百间。于是持千金往北各贱贩其土货而归。草房百间储俱满。一时南北贾人乐其便近,悉来贸易。不数年取利几十余万。乃造大第,画栋雕梁,以居妇于其中。罗列珍错以养之。凡妇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