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尚为菩提萨垂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兮,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百九十二页)
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尚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尚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尚乌号。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
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涅之说,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夫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今使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生人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达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达于何时,则尚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非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为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第五章 余论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即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即纳兰性德。其说要非无所本。案性德《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又《饮水》词中“闲中好”一阕云: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莫教星替,守取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即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时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此说,则唐旦之天国戏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与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则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其言此论本为绘画及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