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
板桥居士既为陶道人作满山兰竹矣,流泉之东,不得更着一花一叶,又惧其淡寂,乃复题二十八字以实之:峭壁飞流万丈孤,兀然仙境世间无,兰芳竹翠幽深处,置个丹炉与茗炉。
昔李涉过皖桐江上,有贼劫之。问是涉,不索物而索诗。涉曰:“细雨微风江上春,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书民二哥,晚过寓斋,强索余画,且横甚。因亦题诗诮让之曰:“细雨微风江上村,绿林豪客暮敲门;相逢不用相回避,翠竹芝兰画几盆。”狂夫之言,怪迂妄发,公其棒我乎!
昔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兰入室,室则美矣,芝兰勿乐也。吾愿居深山绝谷之间,有芝弗采,有兰弗掇,各适其天,各全其性。乃为诗曰:高山峻壁见芝兰,竹影遮斜几片寒。便以乾坤为巨室,老夫高枕卧其间。
昔人画竹者称文与可、苏子瞻、梅道人。画兰者无闻。近世陈古白、吾家所南先生,始以画兰称,又不工于竹。惟清湘大涤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无不擅场,而兰竹尤绝妙冠时。盖以竹干叶皆青翠,兰花叶亦然,色相似也;兰有幽芳,竹有劲节,德相似也;竹历寒暑而不凋,兰发四时而有蕊,寿相似也。清湘之意,深得花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又闻有明三百年,文人皆善兰竹,今不概见,不识何故。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彼陈、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昔人学草书入神,或观蛇斗,或观夏云,得个入处;或观公主与担夫争道,或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夫岂取草书成格而规规效法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贴,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然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弘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只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
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文与可、梅道人画竹,未画兰也。兰竹之妙,始于所南翁,继以古白先生。郑则元品,陈则明笔。近代白丁、清湘,或浑成,或奇纵,皆脱古维新特立。近日禹鸿胪画竹,颇能乱,甚妙。乱之一字,甚当体任,甚当体任!
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深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如有灵,亦当为余首肯。甲申秋杪,归自邗江,居杏花楼。对雨独酌,醉后研墨拈管,挥此一幅,留赠主人。
昔东坡居士作枯木竹石,使有枯木石而无竹,则黯然无色矣。余作竹作石,固无取于枯木也。意在画竹,则竹为主,以石辅之。今石反大于竹,多于竹,又出于格外也。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
画兰之法,三枝五叶;画石之法,丛三聚五。皆起手法,非为兰竹一道仅仅如此,遂了其生平学问也。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块元气团结而成。此幅虽属小景,要是山脚下洞穴旁之兰,不是盆中磊石凑栽之兰,谓其气整故尔。聊作二十八字以系于后:敢云我画竟无师,亦有开蒙上学时。画到天机流露处,无今无古寸心知。
平生爱所南先生及陈古白画兰竹。既又见大涤子画石,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