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实为宰相,则夫吾君之所以为君之事,盖已毕矣。古之圣人,高拱无为,而望夫百世之后,以为明主贤君者,盖亦如是而可也。然而天下之未治,则果谁耶?下而求之郡县之吏,则曰:“非我能。”上而求之朝廷百官,则曰:“非我责。”明公之立于此也,其又将何辞?嗟夫,盖亦尝有以秦越人之事说明公者欤?昔者秦越人以医闻天下,天下之人皆以越人为命。越人不在,则有病而死者,莫不自以为吾病之非真病,而死之非真死也。他日,有病者焉,遇越人而属之曰:“吾捐身以予子,子自为子之才治之,而无为我治之也。”越人曰:“嗟夫,难哉!夫子之病,虽不至于死,而难以愈。急治之,则伤子之四支;而缓治之,则劳苦而不肯去。吾非不能去也,而畏是二者。夫伤子之四支,而后可以除子之病,则天下以我为不工;而病之不去,则天下以我为非医。此二者,所以交战于吾心而不释也。”既而见其人,其人曰:“夫子则知医之医,而未知非医之医欤?今夫非医之医者,有所冒行而不顾,是以能应变于无穷。今子守法密微而用意于万全者,则是子犹知医之医而已。”天下之事,急之则丧,缓之则得,而过缓则无及。孔子曰:“道之难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夫天下患于不知,而又有知而过之者,则是道之果难行也。昔者,世之贤人,患夫世之爱其爵禄,而不忍以其身尝试于艰难也。故其上之人,奋不顾身以搏天下之公利而忘其私。在下者亦不敢自爱,叫号纷讠奴,以攻讦其上之短。是二者可谓贤于天下之士矣,而犹未免为不知。何者?不知自安其身之为安天下之人,自重其发之为重君子之势,而轻用之于寻常之事,则是犹匹夫之亮耳。伏自明公执政,于今五年,天下不闻慷慨激烈之名,而日闻敦厚之声。意者明公其知之矣,而犹有越人之病也。辙读《三国志》,尝见曹公与袁绍相持久而不决,以问贾诩,诩曰:“公明胜绍,勇胜绍,用人胜绍,决机胜绍。绍兵百倍于公,公画地而与之相守,半年而绍不得战,则公之胜形已可见矣。而久不决,意者顾万全之过耳。”夫事有不同,而其意相似。今天下之所以仰首而望明公者,岂亦此之故欤?明公其略思其说,当有以解天下之望者。不宣。辙再拜。

  【上曾参政书】

  辙闻之:士不更变,不可与图远。新胜之家,知得而不知丧,知存而不知亡,始若可喜,而终不可久。昔者辙读《书》至《秦誓》而得之,曰:“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夫昔之为此言者,盖亦已知之矣。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此三人者,秦之豪俊有决之士。而百里奚、蹇叔子,此秦之所谓老耄而不武者也。穆公欲袭郑,孟明以为可,而蹇叔以为不可,则蹇叔之说无乃远于事情而近于怯哉。然而要其成败得失之终而责其思虑之长短,则蹇叔不可谓迂,而孟明不可谓是也。故曰:“如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实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嗟夫!穆公至此而后知蹇叔之非庸人欤?今夫立于百官之上而宰天下之事者,亦何以其他技为哉!温良博爱而能容天下之士,斯可矣。往者辙之东游,而明公适为京兆。当此之时,明公之声上震于朝廷而下慑于闾里,行道之人为之不敢妄视,盗贼屏息而不作,可谓才有余矣。然至于参决大政而日韬其光,务为敦厚,不欲以才盖天下。上承二公,下拊百官,周旋揖让,而士大夫莫不雍容和穆以相与也。嗟夫!明公何以及此哉!辙,西蜀之匹夫,往年偶以进士得与一命之爵,今将为吏崤黾之间,闲居无事,闻天子举直言之士,而世之君子以其山林朴野之人不知朝廷之忌讳,其中无所隐蔽,故以应诏。而辙也,复不自度量而言当世之事,亦不敢为莽卤不详之说,其言语文章,虽无以过人,而其所认说,乃有矫拂切直之过。窃独悲古者深言之人,遭时之不祥,一有所触,而其言不复见录于世。方今群公在朝,以君子长者自处,而优容天下彦圣有技之士,士之有言者,可以安意肆志而无患,然后知士之生于今者之为幸;而辙亦幸者之一人也。素所为文,家贫不能尽致,有《历代论》十二篇,上自三王而下至于五代,治乱兴衰之际可以概见,于此观其略可也。

  【上两制诸公书】

  辙读书至于诸子百家纷纭同异之辩,后世工巧组绣钻研离析之学,盖尝喟然太息,以为圣人之道,譬如山海薮泽之奥,人之入于其中者,莫不皆得其所欲,充足饱满,各自以为有余,而无慕乎其外。今夫班输、共工,旦而操斧斤以游其丛林,取其大者以为楹,小者为桷,圆者以为轮,挺者以为轴,长者扰云霓,短者蔽牛马,大者拥丘陵,小者伏蓁莽,芟夷蹶取,皆自以为尽山林之奇怪矣。而猎夫渔师,结网聚饵,左强弓,右毒矢,陆攻则毙象犀,水伐则执鲛它,熊罴虎豹之皮毛,鼋龟犀兕之骨革,上尽飞鸟,下及走兽昆虫之类,纷纷籍籍,折翅捩足,鳞鬣委顿,纵横满前,肉登鼎俎,膏润砧几,皮革齿骨,披裂四出,被于器用。求珠之工,随侯夜光,间以比,磊落的历,充满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