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三集卷七
【论语拾遗〈并引〉】
  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书者十二三也。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为孙籀、简、筠讲《论语》,子瞻之说,意有所未安。时为籀等言,凡二十有七章,谓之《论语拾遗》,恨不得质之子瞻也。巧言令色,世之所说也;刚毅木讷,世之所恶也。恶之,斯以为不仁矣。仁者直道而行,无求于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而何巧言令色之有?彼为是者,将以济其不仁尔。故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夫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亦可谓贤矣。然贫而乐,虽欲谄,不可得也。富而好礼,虽欲骄,亦不可得也。子贡闻之而悟曰:“士之至于此者,抑其切磋琢磨之功至也欤?”孔子善之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举其成功而告之,而知其所从来者,所谓闻一以知二也欤?《易》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诗》曰:“思无邪。”孔子取之,二者非异也。惟无思,然后思无邪;有思,则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物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皆其邪矣。如使寂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以为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也哉?故曰“思无邪。思马斯徂。”苟思马而马应,则凡思之所及无不应也。此所以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致力于思,徒思而无益,是以知思之不如学也,故十有五而志于学,则所由适道者顺矣;由是而适道,知道而未能安则不能行,不能行则未可与立,惟能安能行乃可与立,故三十而立,可与立矣;遇变而惑,则虽立而不固,故四十而不惑,则可与权矣;物莫能惑,人不能迁,则行止与天同,吾不违天,而天亦莫吾违也,故五十而知天命;人之至于此也,其所以施于物而行于人者至矣,然犹未也,心之所安,耳目接于物,而有不顺焉,以心御之而后顺,则其应必疑,故六十而耳顺。耳目所遇,不思而顺矣,然犹有心存焉,以心御心,乃能中法,惟无心然后从心而不逾矩,故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与物为二,君子之欲交于物也,非信而自入矣,譬如车,轮舆既具,牛马既设,而判然二物也,夫将何以行之?惟为之︼︷以交之,而后轮舆得藉于牛马也。︼︷,辕端持轭者也。故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械无︷,其何以行之哉?”车与马得︼︷而交,我与物得信而交。金石之坚,天地之远,苟有诚信,无所不通。吾然后知信之物︷也。不仁而久约,则怨而思乱,久乐则骄而忘患,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然则何所处之而可?曰:仁人在上,则不仁者约而不怨,乐而不骄。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饭蔬食,没齿无怨言,与竖刁、易牙俱事桓公,终仲之世。二子皆不敢动,而况管仲之上哉!仁者无所不爱。人之至于无所不爱也,其蔽尽矣。有蔽者必有所爱,有所不爱。无蔽者无所不爱也。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以其无蔽也。夫然犹有恶也。无所不爱,则无所恶矣。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其于不仁也,哀之而已。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方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无不清,薪尽则火无不明矣。人而至于不仁,则物有以害之也。”君子无终日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不违仁也,外物之害既尽,性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然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是以能三月不违仁矣,而未能遂以终身。其余则土盛而薪强,水火不能胜,是以日月至焉而已矣。故颜子之心,仁人之心也,不幸而死,学未及究,其功不见于世。孔子以其心许之矣。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仁人之功也。孔子以其功许之矣。然而三归反坫,其心犹累于物,此孔、颜之所不为也。使颜子而无死,切而磋之,琢而磨之,将造次颠沛于是,何三月不违而止哉!如管仲生不由礼,死而五公子之祸起,齐遂大乱。君子之为仁,将取其心乎?将取其功乎?二者不可得兼,使天相人,以颜子之心收管仲之功,庶几无后患也夫!孔氏之门人,其闻道者亦寡耳。颜子、曾子,孔门之知道者也。故孔子叹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苟未闻道,虽多学而识之,至于生死之际,未有不自失也。苟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矣。死而不乱,而后可谓学矣。孔子历试而不用,慨然而叹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此非孔子之诚言,盖其一时之叹云尔。子路闻之而喜。子路亦岂诚欲入海者耶?亦喜孔子之知其勇耳。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盖曰无所取材,以为是桴也,亦戏之云尔。虽圣人其与人言,亦未免有戏也。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