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所传《西楼乐府》有二:一为王盘,字鸿渐,高邮人;一为王田,字舜耕,济南人。二人俱号西楼。舜耕之词较鸿渐颇富,然大不如鸿渐精炼。如《浴裙》、《睡鞋》、《闰元宵》、《转五方》等曲,皆鸿渐作。弇州所谓“颇警健,工题赠而浅于风人之致”者,盖指舜耕,非鸿渐也。鸿渐乐府,曾见太学所存书籍亦列其目,为时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谓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遂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凰笙”、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王威宁之《黄莺儿》,今惟“寂寞过花朝”一曲尚有传者,自余皆不及见,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间盲贾弃掷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复必不能曲,其时康对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传播,而二公绝然不闻,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称空同“指冷凤凰笙”句,亦词家语,非曲家语也。

甬东薛千《仞遗笔余》二卷中载:王渼陂好为词曲,客有规之者曰:“闻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经世文章?”渼陂应声曰:“子不闻其次致曲乎?”足称雅谑。

天之生一曲才,与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赋,即举世拈弄,终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语之似,不可几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则德成而上与艺成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宾王,与余同笔研最久,读书好古。作文、赋诗,事事颉颃争先,独不能为词曲。尝谓: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谓:天实不曾赋子此一副肾肠,姑勿妄想。宾王抚然。

一日席间,柳元谷举王西楼《走失鸡》【满庭芳】——“平生淡薄(叶袍),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得我门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瓶中杏花为鼠啮倒》【朝天子】“斜插(句)。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遣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二曲,以为妙绝。余谓:良然。然吾尝欲为此君更易数字。元谷曰:“何谓?”余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热乎?欲更作‘花椒’。后一曲插花瓶中,而曰当一幅横披画,毋太矮而阔乎?欲更作‘单条下’。‘《毛诗》中谁遣鼠无牙’,使村人听之,不以为‘茅司中杏花’乎?是为病语,欲更作‘笑诗人浪说鼠无牙’,乃妥耳。”元谷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楼闻之,定当俯首称服。”举座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绳曲,而世遂无曲也。

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寘两庑,不得入室。曲之道,广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闺秀,人人许作,而特不许僧人插手。

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已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既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鬟》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

宋词如李易安、孙夫人、阮逸女,皆称佳手。元人北词,二三青楼人尚能染指。今南词仅杨用修夫人【黄莺儿】,所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一词稍传,第用韵出入,亦恨无闺阁婉媚之致。余疑以为升庵代作。自余皆不闻之,岂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东李伯华所作百阕【傍妆台】,为康德涵所赏。余购读之,尽伧父语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谓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辈,皆非当行。仅一汤海若称射鵰手,而音律复不谐。曲岂易事哉!

今之词曲,即古之乐府也。吾友桐柏生尝取古乐府中所列百余题,尽易今调,为各谱一曲。其词亦雅丽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为刻行。

宋词见《草堂诗余》者,往往妙绝;而歌法不传,殊有遗恨!余客燕日,亦尝即其词为各谱今调,凡百余曲,刻见《方诸馆乐府》。

余考索甚勤,而举笔甚懒。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传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韵,勒成一家言,倥偬不果。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监簿,以故宋戚畹,不胜痛愤,捐重赀,命家客唐、林二君为之,而己讳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见他书可考。大荒逋客尝一为《冬青记》,然亦拟旧闻。余拟另为一传,署曰“义陵”,以洗发先烈。尚尔缺然,他日终当一酬此夙愿耳。

南曲之必用南韵也,犹北曲之必用北韵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妇人之必笄珥也。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几何不以丈夫而妇人饰哉!吾之为南韵,自有南曲以来,未之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坚、涓诸韵,自有声韵以来,未之敢倡也。吾又尝作声韵分合之图,盖以泄天地元声之秘,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