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于足下,罔不俯首帖耳死心塌地以受其驱遣,奇已!及细绎耐庵笔意,其写一百七人也,自有一百七人之性质,而此一百七人各各不同之性质,宋江一人均有之。宋江之脑,能包含此一百七人,而此一百七人之脑,不能包含宋江,此宋江所以能用一百七人,而一百七人不能用宋江也。然此一百七人中,其上流之人物,皆有过人之材智,自立之精神,其初孰不欲置身靑云,取斗大黄金印,得天下之豪杰而指挥之,孰乐入草啸聚,杀人夺货,为一末吏効奔走者。无如社会虽大,食肉者虽众,而竟无一人能知此一百七人中之一人,而此一百七人者,遂所如不合,或且被逐被缉、被杖、被囚、被黥、被配,潦倒无复人理。而于其被逐、被缉、被杖、被囚、被黥、被配潦倒无复人理之时,知之爱之怜之者,独有一宋江,假以银钱,笼以恩义,不惜倾身结纳,久之,宋江之术行,而及时雨之名遂徧于江湖上。彼一百七人者,虽能杀他人,而不能杀宋江,虽忍弃全社会之人,而不忍弃宋江,欲其不随宋江以造乱,岂可得乎?宋江无特别之才,而脑中能容此一百七人,以一百七人之才为其才,卽特别之才。宋江眞异人哉!或曰:此小说家言,何得据为事实?然则请征之历史上之帝王。汉高自言,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鎭国家,抚百姓,运粮不竭,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用之以取天下云云。亦与宋江之于一百七人同一理由耳。呜呼!帝王非异人任,然非异人亦不克任。彼一才一技之士,岂足语哉?

  按英雄本有野心,无野心不能为英雄。英雄者,一方有圣人性质,而一方则有盗贼性质者也。大抵圣人性质多于盗贼性质,则成帝王;盗贼性质多于圣人性质,则为流寇;帝王流寇之分,视此而已。
  原载《游戏世界》第八期

  二宋公明大起梁山寇打无为军复仇论

  光绪三十三年(1907)
  遇圆
  复仇之义,春秋大之。然则宋江打无为军?黄文炳,为《春秋》许乎?曰:不许。宋江叛逆伏罪,侥幸漏网,乌得有仇?且黄文炳尤非宋江所宜仇者也。曰:黄文炳始则呈浔阳反诗,解童谣谶语,宋江于是乎下狱;继则辨太师印章,讯戴宗伪书,宋江于是乎临刑,不是之仇,将谁仇?曰:宋江将以仇赵官家也,将以仇宋赤子也?官家之仇,卽臣仆之仇;赤子之仇,卽父母之仇。黄文炳者,赵官家之臣仆,宋赤子之父母也。知盗将劫吾主而虏吾子也,以为吾与盗无仇、与吾为主与子而结仇于盗,无宁任盗之劫吾主、虏吾子,隐而不救,天下岂有是理哉?以故黄文炳不得不仇宋江,而宋江不得反仇黄文炳;黄文炳不得不以公仇而杀宋江,宋江不得以私仇报复黄文炳。宋江一生,具极狙、极狡、极狠、极猛、极戾、极毒辣、极破坏之内容方积,而外表以闵骞之孝、管仲之仁、郭解之义、尾生之信,一弄以柔软妩媚之手段以麻醉天下多数豪杰,笼之络之,为之附其翼而张其爪,而后陡然狂逞其崩山圻海、掀天卷地之风潮,此固不第江州之官吏军民不能烛其奸,要亦非梁山泊一百七人之英雄好汉所能放其光线、透见其独立之精神也。殊不意猛虎出郊,浔阳血染,凌云志遂,丈夫黄巢,偏于扬子江滨,有名楼上,白粉壁间,醉笔一支,新词数韵,其罔两之形状,百怪之症结,已难逃禹鼎之铸,温犀之照矣。黑三虽就戮,固亦咎由自取,情眞罪当,岂得怨黄文炳之害己而仇之乎?然则黄文炳非诬害宋江,何反见杀于宋江,甚而至于一家四十五口皆见杀?曰:此黄文炳之自误也。文炳智足以杀宋江,才足以杀宋江,而其勇独不足以杀宋江。天下事固有勇力不足,以致百密一疎,成败倏而相反,而祸福转移于俄顷者。宋江以梁山巨寇,一旦败露就缚,其势固有岌岌不可以终日;使黄文炳而运以神鬼之算、铁石之志、电光之手腕,当讯供戴宗假书之后,使蔡九知府卽以神速之兵,授二逆之首于冰案下,岂非功成而孽锄,何以徒知劫牢之有梁山寇;谆嘱蔡九,自谓功成可以吿退,而不知法场之中,竟有卖药之伙、弄蛇之丐、挑担之夫、推车之商,或东或西、或南或北,锣声响、吼声作、喊声起,弓箭射来、板斧砍来、石子打来、标枪搠来,刽子死、监官逃,而十字街口,已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而所谓造反谋反之强寇,卒至不翼飞而不胫走,是谁之过欤?黄文炳惟以勇力不足,致不能杀一有罪之宋江,而使江州九百余无罪军民惨遭屠戮。此天所以假手于宋江,而宋江因得以报其私怨。不然,江特一实迹昭彰之叛逆草寇,岂能仇杀天子之命吏以逞其志哉!

  原载《游戏世界》第十二期

  三白衣秀士*1

  光绪三十年(1904)
  失名
  客有谈《水浒传》曰:当时白衣秀士王伦,旣为林冲所杀,寃魂不息,随风飘荡,来到一处,见洋楼林立,马路如织,来往之人,皆高襟碧眼,风景全非。王大惊,且骇且行。过一巨室,闻人声鼎沸,门外高悬彩旗,上书「自由万岁」四字,其大如斗。王不解,姑驻足觇之。但见出入其中者,皆风采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