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观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尙书之曲,其人固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1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

  此之谓也。此卽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愼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旣述人生与美术之槪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highly,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lofty wiso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旣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

  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划、所勤动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巳?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于开卷卽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靑埂峯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