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吾谓此亦但就普通者言之耳。吾辈智力薄弱,囿于见闻,旣未能遍搜天下小说而毕读之,又何敢信口雌黄,妄加襃贬,贻盲人评古之诮?总之,吾国小说,劣者固多,佳者亦不少,与外国相角逐,则比例多寡,万不逮一。至谓无一二绝作,以与他国相颉颃,则岂敢言?(中国小说之佳者,外国已皆有译本,他日当必有判别而等第之者。)虽然,以吾鄙见所及,则中国小说,不如外国(此外国专指欧美中之文明者而言,以下仿此。)之处,有数事焉:

  一曰:身分外国小说中,无论一极下流之人,而举动一切,身分自在,总不失其国民之资格。中国小说,欲着一人之恶,则酣畅淋漓,不留余地,一种卑鄙龌龊之状态,虽鼠窃狗盗所不肯为者,而学士大夫,转安之若素。此岂小说家描写逼眞之过欤?要亦士大夫不自爱惜身分,有以使之然也。故他日小说,有改良之日乎?则吾社会必进一步矣。然吾尤望能造时势之英雄,亟作高尙小说以去社会之腐败也。盖社会与小说,实相为因果者也。必先有高尙之社会,而后有高尙之小说,亦必先有高尙之小说,而后有高尙之社会。

  一曰:辱骂外国小说中,从未见有辱骂之辞,非谓文明国中,能绝口不骂人也,特无形之笔墨者耳。故偶有不能者,亦讳写全句,但用首尾二字母而已。例如(d——d)之类。若吾中国小说中,则无论上中下三等社会,举各自有其骂人之辞,大书特书,恬不为怪,此亦社会不良之故。然自有小说为之著述传布,而国中肆口谩骂者乃滋众,且有故效小说中之口脗者矣。

  一曰:诲淫外国风俗极尊重女权,而妇女之敎育,亦极发达,殆无一人不能看报阅书者。故男子视女子,几等诸神明,而一切书中,皆不敢着一秽亵之语,惟恐为妇女所见也。中国女子,殆视为男子之普通玩具,品隲羣芳,风流自命者,无论矣。名门弱息,巨室娇娃之惨遭诬蔑,任情顚倒者,更仆难终。淫情浪态,摹写万状,令人不堪卒读。种种荡检踰闲之事,皆由此而生。故识字妇女,相戒不阅小说,而智慧日锢,其患岂可胜言?呜呼!后有作者,幸毋覆辙相寻哉。

  一曰:公德外国人极重公德,到处不渝,虽至不堪之人,必无敢有心败坏之者。吾国旧小说界,几不辨此为何物,偶有一二人,作一二事,便颂之为仁人,为义士矣。

  一曰:图画外国小说中,图画极精,而且极多。往往一短篇中,附图至十余幅。中国虽有绣像小说,惜画法至旧,较之彼用摄影法者,不可同日而语。近年各大丛报,及《新小说》中之插画,亦甚美善。特尙未能以图画与文字夹杂刊印耳。

  此外如官吏之到处骚扰,狱囚之暗无天日,亦吾国小说中之专有品哉。(知新主人)

  现在中国女权,渐渐发达,故近时常州某女史,作《凤双飞》弹词。以女子之笔,极写娈童之丑,此亦循环报复之理然吾窃以为两失之。(知新主人)

  友人邱菽园尝语余以「《红楼梦》之妙,其实宝、黛两人情魔痴恨,尽由一『误』字逼拶出来。岂惟宝、黛,外此如小红之于芸儿,龄官之于贾蔷,三姐之于湘莲,彩云之于贾环,亦各有一段误会之情魔痴恨,演出空灵妙文,凡以为宝、黛作正反面陪客也。其写宝、黛两人,互相误会,几有大书特书不一书之槪,总无一处雷同。虽为腾挪布局,排比大部文字,然非此无以达其情使深,拗其笔使曲,故谓善状误会之事,实则卽善用深曲之文心可也」。余曰:「如公言,《红楼梦》一书,可改题为《红楼误》矣。」邱君为之莞然。越时,邱君复诘余「《儿女英雄传》、《花月痕》两小说内容如何?」余笑曰:「两下半皆不佳者也。然公意固不在此,公意仍在《红楼梦》。《红楼梦》后半亦何尝佳?鄙见叙至黛玉焚稿、神瑛洒泪那两回,便可斗然而止。或云:『曹雪芹原本祗八十回,以后四十回为高兰墅所续。』语殊不信。微论全书百二十回文笔一律,无补缀痕,试想方叙至八十回之事实,是可以止而止者耶?曹雪芹为底秃豪而搁笔,必如九十八回,乃眞可以止矣。」邱君首肯者再。余又曰:「《儿女英雄传》、《花月痕》两书,一则自承与《红楼梦》争胜,一则暗点从《红楼梦》脱胎。今观其叙事,颇与公拈『误』之一字诀似有悟入,是亦知欲为情书布局,不从误处生情,情便不深,文便不曲矣。惟《儿女英雄传》以何玉凤为主人翁,而张金凤、安龙媒其上上人物也。《花月痕》以韦痴珠为主人翁,而韩荷生、刘秋痕、杜釆秋其上上人物也。作者只许数子以误,而别无闲笔以写他人之误,其矜重此误耶,抑才情有限而不能兼顾他人之误耶?信是,则曹雪芹才大如海,双管齐下,左萦右拂,可为极说部之能事。昔金圣叹评点施耐庵《水浒传》,以武松打虎、李逵亦打虎,武松闹酒,鲁智深亦闹酒,武松杀嫂,石秀亦杀嫂,武松刺配,林冲亦刺配,事事相犯,事事不相犯,推服倾倒,奉为奇文妙文。若曹雪芹着《红楼梦》,屡屡描画各人之误,例之宝、黛,或皆有一体,或具体而微,而实仍不使其片词单义有厌复犯重之病者,圣叹见之,其推服倾倒,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