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尽其妙,而惟写连琐幽情绝尘,殆无半点烟火气,眞如白石之词,云林之画。连琐所咏「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二语,一字一转,令读者俨如闻得其娇声悠韵也。其所续二句云:「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不出寻常绝句科臼,以续元夜二语,殆有愧色。

  友人刘君北平,蒲留仙之同里人也。其先世与蒲姻亲。刘君为余言,近时所流传之《聊斋志异》与原本颇多不同处。其原本中言民族主义,及讥当时权贵之语甚多。当刊行时,其亲族畏祸,全行删改,其原本尙存其乡某君处云。余每读《聊斋》,輙怪其姸媸互见,且每多牵强处,闻刘君言,始恍然。余屡嘱刘君将此稿设法重刊,亦一大快事。犹忆昔年在湘时,遇衡阳李君,谓余云:「王船山先生未刊之文稿,尙有数十种,其裔孙密藏之,并不敢示人,得见者甚稀,其中云何,不知也。」又闻顾亭林先生未刊之密稿亦甚多。二百年来,高文遗着,或面目已全非,或湮没而不彰者,固不知凡几矣。

  金圣叹定才子书:一、《离骚经》,二、《南华经》,三、《史记》,四、《杜诗》,五、《水浒传》,六、《西厢记》。所谓才子者,谓其自成一家言,别开生面,而不傍人门户,而又别于圣贤书者也。圣叹满腹不平之气,于《水浒》、《西厢》二书之批语中,可略见一斑。今人误以为《三国演义》为第一才子,又谬托圣叹所批,士大夫亦往往多信之,诚不解也。

  圣叹乃一热心愤世流血奇男子也。然余于圣叹有三恨焉:一恨圣叹不生于今日,俾得读西哲诸书,得见近时世界之现状,则不知圣叹又作何等感情。二恨圣叹未曾自着一小说,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相埓。三恨《红楼梦》、《茶花女》二书出现太迟,未能得圣叹之批评。

  《水浒》、《红楼》两书,其在我国小说界中,位置当在第一级,殆为世人所同认矣。然于二者之中评先后,吾固甲《水浒》而乙《红楼》也。凡小说之最忌者曰重复,而最难者曰不重复,两书皆无此病矣。唯《红楼》所叙之人物甚复杂,有男女老少贵贱媸姸之别,流品旣异,则其言语举动事业自有不同,故不重复也尙易。若《水浒》,则一百零八条好汉,有一百零五条乃男子也;其身份同是莽男儿,等也;其事业同是强盗,等也;其年纪同是壮年,等也;故不重复也最难。(以下曼殊)

  凡着小说者,于作回目时不宜草率。回目之工拙,于全书之价值与读者之感情最有关系。若《二勇少年》之目录,内容虽佳极,亦失色矣。吾见小说中,其回目之最佳者,莫如《金甁梅》。

  《金甁梅》之声价,当不下于《水浒》、《红楼》,此论小说者所评为淫书之祖宗者也。余昔读之,尽数卷,犹觉毫无趣味,心窃惑之。后乃改其法,认为一种社会之书以读之,始知盛名之下,必无虚也。凡读淫书者,莫不全副精神,贯注于写淫之处,此外则随手披阅,不大留意,此殆读者之普通性矣。至于《金甁梅》,吾固不能谓为非淫书,然其奥妙,绝非在写淫之笔。盖此书的是描写下等妇人社会之书也。试观书中之人物,一启口,则下等妇人之言论也;一举足,则下等妇人之行动也。虽装束模仿上流,其下等如故也;供给拟于贵族,其下等如故也。若作者之宗旨在于写淫,又何必取此粗贱之材料哉?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甁梅》,乃《金甁梅》之倒影云,当是的论。若其回目与题词,眞佳绝矣。

  中国小说,欲选其贯彻始终,绝无懈笔者,殆不可多得。然有时全部结构虽不甚佳,而书中之一部份,眞能迈前哲而法后世者,当亦不可诬也。吾见《儿女英雄传》,其下半部之腐败,读者多恨之,若前半部,其结构眞佳绝矣。其书中主人翁之名,至第八回乃出,已难极矣;然所出者犹是其假名也,其眞名至第二十回始发现焉。若此数回中,所叙之事不及主人之身份焉,则无论矣;或偶及之,然不过如昙花一现,转瞬复藏而不露焉,则无论矣;然《儿女英雄传》之前八回,乃书中主人之正传也,且以彼一人而贯彻八回者也。作了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而姓名不露,非神笔其能若是乎?

  窃尝谓小说之功亦伟矣。夫人有过,庄言以责之,不如微言以刺之;微言以刺之,不如婉言以讽之;婉言以讽之,不如妙譬以喩之;而小说者,皆具此能力者也。故用小说以规人过,是上上乘也。(按昔已有用之者,如《琵琶记》是也。)(以下浴血生)

  小说能导人游于他境界,固也。然我以为能导人游于他境界者,必著者之先自游于他境界者也。昔赵松雪画马,常闭户不令人见。一日,其夫人窃窥之,则松雪两手距地,昂头四顾,俨然一马矣,故能以画马名于世。作小说者亦犹是。有人焉,悄思冥索,设身处地,想象其身段,描摹其口吻,淋漓尽致,务使毕肖,则吾敢断言曰:「若而人者,亦必以小说名于世。」

  中国韵文小说,当以《西厢》为巨擘,吾读之,眞无一句一字是浪费笔墨者也。梁任公最崇拜《桃花扇》,其实《桃花扇》之所长,寄托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