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其四也。事相习矣,天下之事变万端,人心之所期与世浪之所成,恒不能相合。人有好善恶不善之心,故于忠臣、孝子、义夫、烈女、通贤、高士莫不望其身膺多福,富贵以没世;其于神奸、巨蠹、乱臣、贼子,无不望其亟膺显戮,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上帝之心,往往不可测;奸雄得志,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穷凶极丑,晏然以终;仁人志士,椎心泣血,负重吞污,图其所志,或一击而不中,或没世而无闻,死灰不燃,忍而终古。右斯之伦,古今百亿,此则为人所无可如何,而每不乐谈其事。若其事为人心所虚构,则善者必昌,不善者必亡,卽稍存实事,略作依违,亦必嬉笑怒骂,托迹鬼神,天下之快,莫快于斯,人同此心,书行自远。故书之言实事者不易传;而书之言虚事者易传。此其五也。据此观之,其具五不易传之故者,国史是矣,今所称之《二十四史》俱是也;其具有五易传之故者,稗史小说是矣,所谓《三国演义》、《水浒传》、《长生殿》、《西厢》、《四梦》之类是也。曹、刘、诸葛传于罗贯中之演义,而不传于陈寿之志;宋、吴、杨、武传于施耐庵之《水浒传》,而不传于《宋史》;玄宗、杨妃传于洪昉思之《长生殿传奇》,而不传于新旧两《唐书》;推之张生、双文、梦梅、丽娘,或则依托姓名,或则附会事实,凿空而出,称心而言,更能曲合乎人心者也。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为说部之所持。《三国演义》者,志兵谋也,而世之言兵者取焉;《水浒传》者,志盗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标之以为宗旨;《西厢记》、《临川四梦》,言情也,则更为专一之士、?春之女所涵咏寻绎。夫古人之为小说,或各有精微之旨,寄于言外,而深隐难求,浅学之人,沦胥若此,盖天下不胜其说部之毒,而其益难言矣。本馆同志,知其若此,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辑,附纸分送,或译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文章事实,万有不同,不能预拟,而本原之地,宗旨所存,则在乎使民开化。自以为亦愚公之一畚,精卫之一石也。抑又闻之,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而今日人心之营构,卽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若因其虚而薄之,则古之号为经史者,岂尽实哉?岂尽实哉?

  按:本文为严复、夏曾佑所撰。
  原载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天津《国闻报》。

  ○译印政治小说序

  光绪二十四年(1898)
  梁启超
  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惮庄严而喜谐谑,故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靡靡而忘倦焉。此实有生之大例,虽圣人无可如何者也。善为敎者,则因人之情而利导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托之于寓言。孟子有好货好色之喩,屈平有美人芳草之辞,寓谲谏于诙谐,发忠爱于馨艳,其移人之深,视庄言危论,往往有过,殆未可以劝百讽一而轻薄之也。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然自?初以来,佳制盖鲜。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虽然,人情厌庄喜谐之大例,旣已如彼矣,彼夫缀学之子,塾之暇,其手《红楼》而口《水浒》,终不可禁,且从而禁之,孰若从而导之?善夫南海先生之言也!曰: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敎,当以小说敎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学之人少而粗识之无之人多,六经虽美,不通其义,不识其字,则如明珠夜投,按剑而怒矣。孔子失马,子贡求之不得,圉人求之而得,岂子贡之智不若圉人哉?物各有羣,人各有等,以龙伯大人与僬侥语,则不闻也。今中国识字人寡,深通文学之人尤寡,然则小说学之在中国,殆可增《七略》而为八,蔚四部而为五者矣。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巿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爱国之士,或庶览焉。

  按:本文后改为日本柴四郞着《佳人奇遇》叙言,惟篇末「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数语,原作「今特采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译之」。
  原载《淸议报》第一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刊)。

  ○论小说与羣治之关系

  光绪二十八年(1902)
  梁启超

  欲新一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