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宪公笔记 明 彭时
●卷上
正统十年乙丑会试,予中副榜,不就,与谙副榜并下第者九百余人,俱入太学。是时古廉李先生时勉为祭酒,赵先生琬为司业。李先生教众正大,极意造就人才。初至令坐堂,一月后,乃散处于厢房,列“格、致、诚、正”四号号房,中有家室者居外。晨入馔堂。读书,俱朔望升堂,其于四号闲励尤切。夜读务尽二更。时五更复令膳夫提铃,循号门催唤起读书,或自潜以察勤惰,无灯者令人暗记,明示之责罚。自是灯光达旦,书声不绝。学者感激,竞相劝勉。先生多宿厢房,每隔三五夜,必召予同乡三二人侍坐谈讲。先生端坐俨然,或说乡曲旧事,或论诗文,言简而确,婉而有味,听者忘倦,每至更深乃已。别时必曰:“语久误工夫,自当退补。”且曰:“三更是阴阳交代时,读书宜二更即止,不可过此时,过则次早无精神。”其爱人多类此。助教季洪尝谓予言:“前岁李先生因除庭树被罚,是日先生方坐东堂阅试卷,而锦衣官校猝至前,即掩卷起身,免冠解带受缧绁,合监师生来观者,惊愕皆失色。先生神色自若,徐呼诸生近前与语曰:“某人某处讲某处非,某人今次稍胜前,某人比前不及。”因顾僚属曰:“还须校定高下出榜。”语已,乃行。已而枷置于监前,监生三千余人,上疏请赦。有石大用者,又独具本愿代枷。事乃释,因相与叹息其事,谓先生平昔涉历艰险,操存有素,故祸福不足以动心如此,真有古人气象。而石大用者,义气激发于侪辈中,亦不可多得。然非先生德学感人之深,何以致此?
是年夏,先生引年致仕,及秋而行,诸生用旗帐鼓乐群送出崇文门,至城东南乃别。有百余人同予送至通州,候先生舟发,然后归,无不泪下者。是举前此所未有,是足以验先生得人之深也。
学正魏龄,潮州人。初至尝侍古廉先生言曰:“昨听选部中见群众相语,但问某处地方好,某地有出产,不闻一人以施政教方略为言者。皆若此天下安用治?”先生闻其言甚善,间谓予曰:“新学正有识能言,诸人所不及也。”因诵其语云。比行,又备与萧先生言之。亲没,复姓李,守官清白,独不受诸生贽礼,果不负先生知待意。
丁卯冬,湖广永济县遣须知官在途,梦开黄榜,第一名彭某,国子监生。其人至京,言于永济监生张端本,端本访知予姓名,骇异,数与朋辈言之。时端本历问尔同乡某文学何如,有人梦渠魁黄榜,且记看验之庶瞻见。予道其语,且颦蹙曰:“惜乎太泄露了。”予曰:“梦中事何足凭?”置之勿言。又一朋友,谓岳季方曰:“吾昨梦见贤兄魁多士,可贺。”季方曰:“若梦可信,则也有人梦彭某作魁矣,何必我?”其人戏曰:“明年会试、廷试有两魁,二人各占其一可也。”已而果然。夫科举固前定,然于人何预?而见于梦如此,其理不可晓。是时士夫中相传有童谣云:“众人知不知,今年状元是彭时。”亦不知何自而起,至后果征验云。
予侥幸及第,除修撰,同年陈缉熙、岳季方俱编修。谢恩后,即诣阁下拜先生。时曹鼐、陈循、苗衷、高四先生,俱以侍郎兼翰林学士,遂留早飧,酒馔随光禄所供,不增设。诸先生笑曰:“此系本院故事,儒官清淡只如此。”一月后,本院自学士下至孔目皆出钱置盛筵于后堂,用教坊乐,学士列坐于上,予三人坐前之左,侍讲独坐前之右,余皆旁坐,谓之庆状元。盖公宴之盛,又诸衙门所无。后月予三人同回席,比前尤皆丰盛,予出钱倍于二公,亦循旧典故也。
翰林故事,凡同寅皆尚齿,与诸司不同,然仍以类分。学士自分一类,侍读、侍讲一类,修撰、编修、检讨自一类,等级截然不少紊,盖其所来久矣。
翰林官惟一甲三人即除修撰,其余进士选为庶吉士,教养数年而后除。远者八九年,近者四五年,有不堪者,复改授他职,盖重其选也。然职清务简,优游自如,世谓之玉堂仙。好事者因谓第一甲三人为天生仙,余为丰路修行,亦切喻也。
己巳八月,车驾北狩,郕王监国于午门外,亲朝百官,紏劾奸臣误国。方读弹文未起,锦衣卫指挥马顺从傍叱各官起去,给事中王竑遂起,先捽马顺首曰:“此正是奸党,当除去。”监国退,百官用手脚击踢马顺至死。仍击死内臣二人,各官义气愤发,至于如此。是日予居忧未出,闻之惊骇,盖土木败绩,固非常之变。而此举忠勇,亦非常之变也。
八月二十九日,予居忧,忽校尉至门,宣唤入朝,有令旨,着商辂、彭时、陈循每同办事。时具启辞不允,令专心办事,内臣促送入内阁,乃去。是日文武百官,具本伏文华门,请郕王即位,王再三辞让,尚书王直、于谦、陈循等咸以宗庙社稷大计为言,力请不退。会太后命亦下,乃许以九月初六日即位。盖是时人以危疑思得长君,以弭祸乱,故不得已为此举,亦事之变也。
十月十日,虏酋也先合众拥太上皇帝入关,直造城下,索大臣王直、于谦出迎。众知其诈不出,乃遣通政参议王复、中书舍人王荣充大臣,出迎,亲见太上谕二人曰:“彼无善意,汝等宜急去。”二人方回,而虏骑四面剽掠,势亦张大。于是兵部尚书于谦督率总兵分营凭城与战,互有杀伤,连战二三日不退。陈公循乃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