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无两。余见此在少时,至今记之,而竟忘作者之名,并忘所出之书。四十年来,涉猎宋说部多种,竟不复见此文。

  近世作骈体文者,专效六朝、初唐。自诩大家,而鄙夷宋四六,以为卑薄不屑效也。吾谓非不屑也,不能效也。宋四六清空一气,胸中无万卷书,而性灵又不能运用之者,断不能造其精微。若六朝、初唐,则但须费数月光阴,剽掠字句,作摘本,便可一生吃著不尽。改头换面,施粉涂朱,不可断之句,不可识之字,不可解之意,高古奥折。自欺欺人而已。

  陈西塘鹄《耆旧续闻》载:“刘贡父、王介甫同为考试官,以相忿争,皆赎金。而中丞吕公著恶贡父,以为议罪太轻。遂夺贡父主判。贡父谢表云:”在矢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西塘云:”《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余谓田下加主字,亦无大碍。借用《周礼》,亦不为俗。惟牛非田主之牛,觉鹘突耳。至谓“已甚”字外来,而以不深对之,则深字更嫌杂凑,余拟改之云:“在矢人之择术,恐其不伤;而田主之夺牛,罚之已重。”竟改去“惟恐”,全句以“罚”

  字对“恐”字,“已重”字对“不伤”字,皆本之经传中,似较陈说为稍妥适也。

  按四六用成语,或句语过长,则属对不能甚工,势使然也。今“惟恐不伤”四字句耳,而以“夺之”对“惟恐”虚实字太不侔矣。贡父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二语亦西唐说)。西塘指レ更正之,于书亦不检点。何也?

  陈景山《政鉴》:“母氏六十时,其祖母尚健饭也。”余代洪舵乡师起焘作寿序,开端即云:“太夫人命其诸孙,为母开寿燕。”篇中全以姑妇伴说,而叹美其妇顺之不易得。末则规劝诸孙,宜善事重慈,特稍作宾主耳。此盖与《礼》所云:“善则归亲人,子无私财。及国家封典,有尊长在,不加太字。”同一意也。或乃谓此文似乎喧客夺主,此不知体例之言。

  先慈陈太夫人,待前外家李氏最厚。李太夫人有三兄,皆老而贫。生于我馆,死于我葬。其侄有鳏者,为之娶妻。侄妇有寡者,赡之以田。及先慈年五十,吾友朱青石文杏,作四六一篇为寿。中一段叙此事云:“且夫豆萁则相煎尚急,何论前室之兄;葛ぱ则托庇犹难,况属从姑之侄?而乃渭阳筑室,命彼诸甥;绵上之田,恤其嫠妇。生于我乎馆,无烦赠马以行。老无妻曰鳏,特助牵羊之聘。”

  隶事殊典雅可喜。惟“前室之兄”四字,乃是杜撰,与下句“从姑之侄”不敌。

  然亦未有可以易之者。一日读《颜氏家训》有曰“前妇之兄”与“后妻之弟”,见之不觉狂喜。颜氏所云,原指同父异母兄弟言之。而作文借用,义取断章,则古人常有之。易室为妇,仅只一字,遂尔典赡,与通段相称。益叹不患无典,但患不博耳。青石作四六,微苦材多,而清空之气殊少。所作先慈五十寿序,亦坐此病。余召之来烟屿楼头,相与商榷、删改,及成,则原本已十去其八矣。

  生平不多作四六,偶然命笔,则仍以古文法为之。以意使事,而不喜堆垛;以气遣词,而不喜华缛。每用陈语古典,辄择人所知者。即不知,亦可以意想解得之者。故友人见余四六,或疑不用典故,而不知未尝无来历也。

  金八姑娘非罪被出,自沉于海,为甬上冤狱。久而慈溪沈亚溪,□□得鹤骨箫,姑遗物也。乞余记之。余怜姑冤,以骈体记其始末。而此事得之传闻,误以其夫懋椒为王姓。叙里居婚姻一联云:“惟桑与梓,明州樊榭之乡;以丝附萝,天壤王郎之婿。”后得懋昭所画翎毛、花卉一幅,始知乃黄姓。其名德源,自号铁箫客。问之金氏,果然。因将改正此联,久而不就。一日读《后汉书。郭林宗传》云:“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婿。见黄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大喜,遂改之云:”维桑与梓,在樊榭仙子之乡;以丝附萝,得黄家隽才之婿。“史称允以隽才知名,闻袁隗语,遂黜遣其妻夏侯氏。而懋昭能书画,通音律,亦可称隽才。无罪遣妻事,尤吻合。于是改语实远胜前语矣。吾尝谓,作四六不难,难于隶事;隶事不难,难于工切。然而苦不读书耳。未有今事而无古事可比拟者。

  若近世所称典博者,大抵依傍影响,初读之甚工,实按之不切也。余既知懋昭黄姓,欲改不能,以告董觉轩。觉轩谓吾:“固知其黄姓,特‘天壤中,乃有王郎是轻鄙夫婿’之词,用之此记,亦与事称,何必改耶?余谓:”上句明州樊榭,既切宁波之地,则下句天壤王郎,焉得不切夫婿之姓耶?况懋昭之姓,不与王字同音。句尚可用,今吾乡传闻,几乎人知此事。而黄王又适同音,不又将自误误人耶?又况金氏初嫁时,琴瑟之好甚笃。今方叙其初婚,而遽用道蕴始嫁不乐之语,亦于本事,嫌未切耳。“觉轩终不谓然。及余既得改正,觉轩始叹服。沈亚溪得鹤骨箫后,广征诗文,以记属余。余为历叙冤讼始末,以四六为之,颇觉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