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从人,扶沈入室,纳诸上坐,曰:“弟识刘某乎?舅父母无恙耶?”沈始敢仔细端详,嗫嚅而对曰:“非我三姑母之大表兄乎?久出不通音信,自幼未闻读书应试,何富贵至是?”刘笑曰:“我非中堂,是其仆也。”沈咤曰:“均是仆也,兄何其荣,弟何其辱?愿留而受业于门。”刘曰:“弟当勉力上进,勿以区区为事。”沈曰:“弟目不识丁,力难胜甲。是文武俱无进途矣。”刘曰:“有志者事竟成,乘此青年,尚可为学,但求识字作书,谅无难者。兄之大儿现就师傅,弟伴读有人,便可研究矣。”乃为沈薰沐更衣,颐养月余,送之入塾。其子之师系名进士,体主人意,不过欲沈略知文墨,故日教以十余字,及临摩仿版而已。
  
  攻苦年余,居然腹中有二三千字,腕下亦笔画分明,遽夸于刘曰:“弟之学虽不能拾青紫,以此应酬,似不欲多让人矣。”刘质诸师,师曰:“令表弟非科甲中人。以就异途,远胜于没字碑矣。”刘大悦,谓沈曰:“本欲为弟纳一官,但官场中规矩礼节,弟尚未谙。兄于中堂处求书,弟携往畿南制军处,图一席地,以便观习仪文,留心从事,勿怠荒也。”遂具衣服车马送之保阳,以书于制军。制军见系中堂所嘱,鞠躬迎之,问知来意,即进首郡太守而告以故。太守以适需记室为请,制军悦,推荐与之,太守往拜,以岁修三百金,延沈入幕。其幕中人争先媚之,通谱结盟,无不曲尽其道。数日后,司记室之仆以禀启书函请其登复,沈阅之不解,作色曰:“是岂予所为哉?”怒掷置之。仆诺诺而退,告于太守,太守曰:“汝等不自小心,触先生怒矣。此等寻常答复,何足以烦大手笔?如有疑难之事,我自恳之。”从此仆不敢以书札进矣。沈终日闲暇,惟潜窥太守延客,退与幕中人议论仪注而已。同事者入相学,觉其腹内空空,然以丞相私人,皆欲得其欢心,曰:“兄如有事参商,弟辈当力图报效,勿以外人目之,则幸甚。”沈知众心之向己也,故居停所嘱之事,皆倩人主稿。如是者半载,心切不安,自计仪注已习,可以归矣。遂告太守曰:“昨有都中人来,奉中堂谕,唤予入都,未审其何事也。然不敢逗留,请辞。”太守曰:“方仗鸿才以匡不逮,岂可遣别?如有不适之处,何妨明以告我,自当谨领大教。”沈曰:“主人忠且敬矣,予又何辞,第中堂之命,不敢不应也。”太守知不可留,以告制军。制军曰:“客若不得已而去,我何以对中堂?无已,姑设法以缓其行,我等共筹一款,以壮行色。”太守唯唯,乃与宪司及幕中人递为设饯,日以优觞款之,嘱首邑长布告各牧令,佥使致赆,集五千余金,以宪司命馈之。沈大悦,满载而归,听命于刘。刘为谋捌,以参军职入军功,加等优叙,铨得县令,绕道反故乡,挈母妻至任。
  
  缘自起于寒微,知民间之疾苦,故其理事也勤而恕。对牍公庭,必使无情者向人服礼而已,曰:“予为朝廷执法,一挞汝容何伤?但汝子孙或有荣显之日,知之者讥议其祖父为刑伤过犯,没齿之恨,将为世仇。且讼不可终,每见胜者,亦倾家破产,矧败者乎?何如因予言以宽解之,将见日后之不可思议矣。”悟其意者感且泣。邑以大治,以是荐升太守。值丞相败,刘亦得重罪,适闻母讣音,致仕归。方其在任时,生二子,谓其妻曰:“予年将半百,有子已足。况再索耶?予意送汝归故里,以教予子。是方成童,尚不知习俗,假令长在署中,其安分者不过无能,其不安分者则竟败类矣。盖衙门之所尚者,骄惰奢侈,娼酒赌博,无所不为。此则知识未定之人之所大忌。天下之不为习俗所移出类拔萃者,能有几人乎?予以何等起家,祖功宗德,尽于此矣。安敢望后世有豪杰之士耶?汝以二子归,先训之读二三年,可知其志,倘能读则善,否则农工商贾各予一业,决不至饿殍者。若曰少君而已矣,此不但饿殍,皆俳优之流亚也。”其母妻皆性喜俭朴,亦恶坐享,欣然同归。教二子读,不成,置良田百亩,以一子督耕,一子学贾。及沈归来,就其子之才,在乡增田,在市立肆,各守其业。而沈则布衣草履,往来纠察,忘其曾为中大夫者。优游林下二十余年以终。
  
  芗{曰:贤哉,沈太守也。吾见纳资之宦伙矣,惟知酒色是图,骄倨自好,畴肯顾及民事乎?其子孙则效乃祖乃父之尤而过之,畴肯各安事业乎?恃其赫赫扬扬,自以为百年永享耳,曾不转瞬而冰清瓦解者不知凡几。乃为民计,为子计,勤勤恳恳,惟求得当者,竟有一于此。吾故曰:贤哉,沈太守也。
  
  第七卷
  
  先觉僧
  
  朔平陆太守,浙人也。其恭人好佛,得一玉大士像,至诚供奉,持诵大悲咒甚虔。中年举一子,自幼茹素,三四岁随母礼拜,诵咒则喜,使之入塾则瞑目枯坐。父师以其幼也,未之责备。八岁时,太守强其食肉,大呕尽吐,即心厌尘凡矣。窃母白金八十,望五台而逸。相距不远,竟日而至。向僧礼拜,求为剃度。僧不知来历,无敢收之,乃遍拜坐禅者。内有游方和尚,同乡人也,悯其幼小无依,愿为带回故里。苦求为僧,相携至天台,投善知识,为之摹顶授记,赐予法名曰“先觉”。师问之曰:“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