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锥指略例 清 胡渭


  一
  昔大司寇崑山徐公奉敕纂修《大清一统志》,馆阁之英,山林之彦,咸给笔札以从事。己巳冬,公请假归里,上许之,且令以书局自随。公于是僦舍洞庭,肆志搜讨。湖山闲旷,风景宜人。时则有无锡顾祖禹景范、常熟黄仪子鸿、太原阎若璩百诗皆精于地理之学,以渭之固陋,相去什伯。公亦命繙阅图史,参订异同。二三素心,晨夕群处,所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者。受益弘多,不可胜道。渭因悟《禹贡》一书,先儒所错解者,今犹可得而是正;其以为旧迹湮没,无从考究者,今犹得补其罅漏。而牵率应酬,未遑排纂。岁甲戌,家居,婴子春之疾,偃息在床,一切人事谢绝,因取向所手记者,循环展玩,撮其机要,依经立解,章别句从,历三期乃成,厘为二十卷,名曰《禹贡锥指》。案《庄子·秋水》云“用管闚天,用锥指地”,言所见者小也。禹身历九州,目营四海,地平天成、府修事和之烈,具载于此篇。彼方跐黄泉而登太皇,始于玄冥,反于大通,而吾乃规规然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亦井蛙之见也。夫其不曰管闚而曰锥指者,禹贡为地理之书,其义较切故也。
  经下集解,亚经一字。首列《孔传》、《孔疏》,次宋、元、明诸家之说。郑康成书注间见义疏及他籍,“三江”一条,足称秘宝。司马贞注《夏本纪》、颜师古注《地理志》,其说与颖达相似,故不多取。《蔡传》较劣,其本师文集语录所言《禹贡》山水如龙门、太行、九江、彭蠡等说,亦不能善会其意,而有所发明,况其他乎。采撷寥寥,备数而已。至若语涉《禹贡》而实非经解,如《通典》之类,亦或节取一二句。虽系经解,却不成章,并以己意融贯,缀于其末,用“渭按”二字别之。
  集解后发挥未尽之义,又亚一字。二孔、蔡氏并立于学官,入人已深,其中有差谬者,既不采入。集解于此仍举其辞,而为之驳正。诸家之说得失参半者,亦必细加剖析,使瑕瑜不相掩。至于《地志》、《水经》,覼缕本末,附以夹注,其文似繁,其旨似缓,而实有裨于经术,所以使人优柔厌饫,将自得之,千蹊万径,总归一辙也。是书出,幸而不为覆瓿之物,异时必有厌其委曲繁重,而芟取十之二三以资俭腹者,首尾衡决,不精不详,此则与科举之业,帖括之编,亦复无异,真吾书之不幸也已。
  卫栎斋湜撰《礼记集说》,其自叙曰:“人之著书,唯恐其言不出于己。吾之著书,唯恐其言不出于人。”此语可为天下法。庄子有重言,非必果出其人,亦假之以增重,况真出其人者乎。近世纂述,或将前人所言,改头换面,私为己有,掠美贪功,伤谦害义,予深耻之。故每立一义,必系以书名,标其姓字,而以己说附于后。死者可作,吾无愧焉。
  先儒专释《禹贡》者,有易祓《禹贡疆理广记》、程大昌《禹贡论》、傅寅《禹贡集解》。《广记》今不传,仅见于它书所引,昆山片玉,弥觉贵重。程氏锐志稽古,而纰缪实多。傅氏缀辑旧闻,附以新意,颇有发明,惜多散逸。近世乡先生茅公瑞征著《禹贡汇疏》,捃拾最博,但总杂无纪,断制尚少。然三书之淹雅,亦可谓卓尔不群者矣。郑端简晓、焦文端竑并有《禹贡解》,颇为疏略。其释全经者,有苏轼、曾[日攵]、叶梦得、张九成、林之奇、夏僎、薛季宣、黄度、吕祖谦、王炎、吴澄、金履祥、王充耘、王樵、邵宝诸家,于《禹贡》尤为精核,发前人所未发,故称引特多。其余弃短录长,即有一二语之善者,概不敢遗。
  诸家书解及《河渠书》、《地理志》、《沟洫志》、《水经注》之外,凡古今载籍之言,无论经史子集,苟有当于《禹贡》,必备录之。千金之裘,非一狐所成;五侯之鲭,非一脔可办。愚旁搜远绍,于经不无小补云。
  《山海经》、《越绝》、《吕氏春秋》、《淮南子》、《尚书中候》、《河图括地象》、《吴越春秋》等书,所言禹治水之事,多涉怪诞。今说《禹贡》,窃附太史公不敢言之义,一切摈落,勿污圣经。
  国朝名公著述,如宛平孙侍郎承泽《九州山水考》、新城王尚书士禛《蜀道驿程记》、崑山顾处士炎武《日知录》、吴江朱处士鹤龄《禹贡长笺》,凡有裨于经义者,悉为采入。同事顾景范、黄子鸿、阎百诗,则余所觌面讲习者。景范著《方舆纪要川渎异同》,子鸿有《志馆初稿》,皆史学之渊薮,可以陵古轹今。唯百诗与余锐意通《禹贡》,故《锥指》称引较多。景范、子鸿后先下世,郢人之逝,恫乎有余悲焉。百诗撰《四书释地》,今已版行,脍炙人口,四方诸君子谅有同心,知余不阿所好。
  《山海经》十三篇,刘歆以为出于唐、虞之际。《列子》曰: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王充《论衡》曰: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以所闻见作《山海经》。审尔,则是书与《禹贡》相为经纬矣,然其间可疑者甚多。颜之推曰:《山海经》禹、益所记,而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后人所羼,非本文也。尤袤曰:此先秦之书,非禹及伯翳所作。二说允当。其所有怪物固不足道,即所纪之山川,方乡里至虽存,却不知在何郡县,远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