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藏不密者用不章,畜不极者施不普,收摄保聚乃所以为复为逆,培其固有之体而达其天成之用也。世之学者,任作用为率性,藉测亿为通微,倚计度为经纶,执知解为觉悟,良知所存,亦已无几,盍亦从事于收摄保聚?无以爽然充然者自画焉可也。此念庵苦心也。虽然,良知在人,百姓之日用同于圣人之成能,原不容以人为加损而后全。乞人与行道之人,怵惕羞恶之形乃其天机之神应,原无俟于收摄保聚而后有,此圣学之脉也。虽尧舜之生知安行,其焦劳怨慕,未尝不加困勉之功,但自然分数多,故谓之生知安行。愚夫愚妇,其感触神应,亦是生知安行之本体,但勉然分数多,故谓之困知勉行,及其知之成功一也。易者以言乎其体也,难者以言乎其功也,难易之间有机焉。故曰:善学者默体而裁之,求所以自得焉可也。”
意识解
予赠麟阳赵子有意象识神之说,或者未达,请究其义,予曰:“人心莫不有知,古今圣愚所同具。直心以动,自见天则,德性之知也。泥于意识,始乖始离。夫心本寂然,意则其应感之迹;知本浑然,识则其分别之影。万欲起于意,万缘生于识。意胜则心劣,识显则知隐。故圣学之要,莫先于绝意去识。绝意非无意也,去识非无识也。意统于心,心为之主,则意为诚意,非意象之纷纭矣。识根于知,知为之主,则识为默识,非识神之恍惚矣。譬之明镜照物,体本虚而妍媸自辨,所谓天则也。若有影迹留于其中,虚明之体反为所蔽,所谓意识也。孔门之学,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德性之知,谓之屡空,空其意识,不远之复也。子贡多学而亿中,以学为识,以闻为知,意识累之也。此古今学术毫厘之辨也,知此则知先师致良知之旨惟在复其心体之本然,一洗后儒支离之习,虽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千圣之秘藏也。所幸良知在人,千古一日,譬之古鉴翳于尘沙,明本未尝亡,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存乎其人也。”
三戒述
孔子云:“君子有三戒:人之幼也,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何谓也?夫色,非徒床帏情欲之谓,凡境之所触、有形可见者皆色也。少年血穉气柔,易于缘境逐物。知戒则兢兢常为主,不为境迁,不为物引,婴儿而有大志,如乳狮之处群而不乱,如日之初升而群暗不迷也。
“及其长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何谓也?夫斗,非徒攘臂用壮之谓,凡才能艺术、与物为竞、常怀欲上人之心,皆斗也。壮年血盛气充,易于改作,凡事可以力胜。知戒则卑卑自持,虚中以来天下之益,如群龙之无首,如水之润下,遇曲随直而无所碍也。
“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何谓也?夫得,非徒殖货怀赀之谓,凡一生干当可便身图者皆得也。老年血气耗洫,鼓舞已倦,少得为足,不肯舍之以图远业。知戒则精神常自奋,一息尚存,不忍以姑息自恕,如金之愈炼愈刚,如天之健行而不息也。
夫随时而变者,血气也;所以主乎血气者,性之灵也,先天地而生,后天地而存,变而未尝变也。若此者,莫非真性之流行,未尝有所强。蒙养以真,可证圣功,自能宰万物而不扰;谦光巽入,自能处乎万物之下而不争;恒德日新,愤乐相生,自不知老之将至。是谓无方之神,无体之易,通乎昼夜而知。此孔氏家法也。故《中庸》复性,以戒为首,戒惧而中和出焉,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此位,万物此育,学问之极功也。吾人生于天地之间,与万物同其吉凶,自少而壮而老,未尝须臾离也。君子之学,不日进则日退,从欲好胜,习之难除,由前二戒乃吾人对症药物。或为先事之防,或为临事之警,所当随时修服、不容自已者也。
不肖年已望八,百念尽灰,业不加修,徒负初志。由后一戒区区所当自力,以收桑榆之功,不敢以耄而自弃也。
愤乐说
先生过嘉禾,诸友会宿于东溪山旁,请问愤乐之义。先生曰:“此是夫子终身受用之实学。知夫子之乐则知夫子之愤,知夫子之愤则知夫子之乐。愤是求通之义。乐者心之本体,人心本是和畅,本与天地为流通,才有一毫意必之私,便与天地不相似。才有些子邪秽渣滓搅此和畅之体,便有所隔碍而不能乐。发愤只是去其隔碍,使邪秽尽涤、渣滓尽融,不为一毫私意所搅,以复其和畅之体,非有所加也。愤乐相生,勉焉日有孳孳,不知老之将至,夫子至诚无息之学。譬之于目,自开自阖,原是快快活活,原是乐,才为些子沙屑所碍便不快活,便入于苦。欲复本来开阖之常,惟在去其沙屑而已,亦非有所加也。”
请问:“夫子由志学以至从心当不逾矩之时,还有愤否?”先生曰:“学在立志,行不越其所思,志定而后可以言学。夫子十五志于学,至于三十而始立。立者,志立也。未至于立,还有私意缠绕在,必须发愤以去其私。能立便是乐。四十而不惑者,志无所疑也。未能不惑,必须发愤以释其疑,不惑便是乐。五十而知天命,志与天通也。未能与天相通,必须发愤以通其微,知天命便是乐。六十而耳顺,志忘顺逆也。顺逆尚存,必须发愤以底于忘,耳顺便是乐。虽知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亦只是志到熟处。未能从心,犹须发愤以入于神化,所欲不逾矩便是乐。此志朝乾夕惕,老而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