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动劝人看左传迁史,令子约诸人抬得司马迁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
伯恭子约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辨。子由古史言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此二句最中马迁之失,伯恭极恶之。古史序云:「古之帝王,其必为善,如火之必热,水之必寒:其不为不善,如驺虞之不杀,窃脂之不谷。」此语最好。某尝问伯恭:「此岂马迁所能及?」然子由此语虽好,又自有病处,如云:「帝王之道以无为宗」之类。他只说得个头势大,下面工夫又皆疏空。亦犹马迁礼书云:「大哉礼乐之道!洋洋乎鼓舞万物,役使群动。」说得头势甚大,然下面亦空疏,却引荀子诸说以足之。又如诸侯年表,盛言形势之利,有国者不可无;末却云:「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他上文本意主张形势,而其末却如此说者,盖他也知仁义是个好底物事,不得不说,且说教好看。如礼书所云,亦此意也。伯恭极喜渠此等说,以为迁知「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为得圣人为邦之法,非汉儒所及。此亦众所共知,何必马迁?然迁尝从董仲舒游,史记中有「余闻之董生云」,此等语言,亦有所自来也。迁之学,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孔子说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一传中首尾皆是怨辞,尽说坏了伯夷!子由古史皆删去之,尽用孔子之语作传,岂可以子由为非,马迁为是?可惜子约死了,此论至死不曾明!圣贤以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
问:「东莱大事记有续春秋之意,中间多主史记。」曰:「公乡里主张史记甚盛,其间有不可说处,都与他出脱得好。如货殖传,便说他有讽谏意之类,不知何苦要如此?世间事是还是,非还非,黑还黑,白还白,通天通地,贯古贯今,决不可易。若使孔子之言有未是处,也只还他未是,如何硬穿凿说!」木之又问:「左氏传合如何看?」曰:「且看他记载事迹处。至如说道理,全不似公谷。要知左氏是个晓了识利害底人,趋炎附势。如载刘子『天地之中』一段,此是极精粹底。至说『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便只说向祸福去了。大率左传只道得祸福利害底说话,于义理上全然理会不得。」又问:「所载之事实否?」曰:「也未必一一实。」子升问:「如载卜妻敬仲与季氏生之类,是如何?」曰:「看此等处,便见得是六卿分晋、田氏纂齐以后之书。」又问:「此还是当时特故撰出此等言语否?」曰:「有此理。其间做得成者,如斩蛇之事;做不成者,如丹书狐鸣之事。看此等书,机关熟了,少间都坏了心术。庄子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者,道之所不载也。』今浙中于此二书,极其推尊,是理会不得。」因言:「自孟子后,圣学不传,所谓『轲之死不得其传』。如荀卿说得头绪多了,都不纯一。至扬雄所说底话,又多是庄老之说。至韩退之唤做要说道理,又一向主于文词。至柳子厚却反助释氏之说。因言异端之教,汉魏以后,只是老庄之说。至晋时肇法师,释氏之教始兴。其初只是说,未曾身为。至达磨面壁九年,其说遂炽。」
看大事记,云:「其书甚妙,考订得子细,大胜诗记。此书得自由,诗被古说压了。」
「伯恭解说文字太尖巧。渠曾被人说不晓事,故作此等文字出来,极伤事。」敬之问:「大事记所论如何?」曰:「如论公孙弘等处,亦伤太巧。」
伯恭大事记辨司马迁班固异同处最好。渠一日记一年。渠大抵谦退,不敢任作书之意,故通鉴左传已载者,皆不载;其载者皆左传通鉴所无者耳。有太纤巧处,如指出公孙弘张汤奸狡处,皆说得羞愧人。伯恭少时被人说他不晓事,故其论事多指出人之情伪,云:「我亦知得此。」有此意思不好。
东莱自不合做这大事记。他那时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汉武至五代,只千来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题煞有工夫。其实他当初作题目,却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题只见成,检令诸生写。伯恭病后,既免人事应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因说伯恭少仪外传多琐碎处,曰:「人之所见不同。某只爱看人之大体大节,磊磊落落处,这般琐碎便懒看。伯恭又爱理会这处,其间多引忍耻之说,最害义。缘他资质弱,与此意有合,遂就其中推广得大。想其于忠臣义士死节底事,都不爱。他亦有诗,说张巡许远那时不应出来。」
伯恭是个宽厚底人,不知如何做得文字却似个轻儇底人?如省试义大段闹装,说得尧舜大段胁肩谄笑,反不若黄德润辞虽窘,却质实尊重。馆职策亦说得慢,不分晓,后面又全无紧要。伯恭寻常议论,亦缘读书多,肚里有义理多。恰似念得条贯多底人,要主张一个做好时,便自有许多道理,升之九天之上;要主张做不好时,亦然。
或言:「东莱馆职策、君举治道策,颇涉清谈,不如便指其事说,自包治道大原意。」曰:「伯恭策止缘里面说大原不分明,只自恁地依傍说,更不直截指出。」
伯恭文鉴,有正编其文理之佳者;有其文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