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求其立言之指,则差别毕见矣。如均一“心”字,有以虚灵知觉而言者,“心之官则思”之类是也;有以所存之志而言者。“先正其心”是也;有以所发之意而言者,“从心所欲”是也;有以函仁义为体,为人所独有,异于禽兽而言者,“求放心”及“操则存,舍则亡”者是也;有统性情而言者,四端之心是也;有性为实体,心为虚用,与性分言者,“尽心知性”与张子所云“性不知简其心”是也。凡言“天”言“道”皆然,随所指而立义。彼此相袭,则言之成章,而必淫于异端;言之无据而不成章,则浮辞充幅,而不知其所谓。《大全》小注诸家杂乱于前,讲章之毒盈天下,而否塞晦蒙,更无分晓。不能解书,何从下笔?宜乎为君子儒者之贱之也。
陋人以钩锁呼应法论文,因而以钩锁呼应法解书,岂古先圣贤亦从茅鹿门受八大家衣钵邪?如“哀公问政”章,于“知仁勇”之仁,钩上“仁义礼”之仁:“不动心”章,以“勿求于心”之心,钩上“不动”之心。但困死呼应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况精义!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
王子敬作一笔草书,世称“墨妙”。然一帖之中,语虽连贯,而字形向背各殊,必于一笔,未免有拗折牵连之病。若经义。一题自一理,篇自一意,岂容有二笔邪?既必一笔,何用钩锁?止缘陋人气不能长,如老病喘促,必须歇息,方更接续。故钩锁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从之,为独参汤以延残喘。
非此字不足以尽此意,则不避其险;用此字已足尽此义,则不厌其熟。言必曲畅而伸,则长言而非有余;意可约略而传,则芟繁从简而非不足。嵇川南、汤义仍诸老所为独绝也。避险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厌熟用险,而语成棘,如学鸟吟;意止此而以虚浮学苏、曾,是折腰之蛇;义未尽而以迫促仿时调,如短项之蛙。才立门庭,即趋魔道,四者之病,其能免乎?
有意之词,虽重亦轻,词皆意也。无意而着词,才有点染,即如蹇驴负重,四蹄周章,无复有能行之势。故作者必须慎重拣择,勿以俗尚而轻批笔。至若泾阳先生,以龙跃虎踞之才,左宜右有,随手合辙,意至而词随,更不劳其拣择,非读书见道者,未许涉其津涘。
不博极古今四部书,则虽有思致,为俗软活套所淹杀,止可求售于俗吏,而牵带泥水,不堪挹取。乃一行涉猎,便随笔涌出,心灵不发,但矜遒劲,或务曲折,或夸饶美,不但入理不真,且接缝处古调今腔,两相粘合,自尔不相浃洽,纵令抟成,必多败笔。赵侪鹤、汤义仍、罗文止何尝一笔仿古?而时俗软套,脱尽无余,其读书用意处别也。
以“外腴中枯”评归熙甫,自信为允。其摆脱软美,踸厉而行,亦自费尽心力。乃徒务间架,而于题理全无体认,则固不能为有无也。且其接缝处矫虔无自然之度,固当在许石城、张小越之下。熙甫子子慕,变矫厉为轻安,不失为儒者之言,度越其父远甚。人言殊不然,所谓相者举肥也。
自李贽以佞舌惑天下,袁中郎、焦弱侯不揣而推戴之,于是以信笔扫抹为文字,而诮含叶精微、锻炼高卓者为“咬姜呷醋”。故万历壬辰以后,文之俗陋,亘古未有。如必不经思维者而后为自然之文,则夫子所云草创、讨论、修饰、润色,费尔许斟酌,亦“咬姜呷醋”邪?比阅陶石篑文集,其序、记、书、铭,用虚字如蛛丝罥蝶,用实字如屐齿粘泥,合古今雅俗,堆砌成篇,无一字从心坎中过,真庄子所谓“出言如哇”者,不数行即令人头重。盖当时所尚如此,启、祯间始洗涤之。而艾千子犹以“莽莽苍苍”论文,(“苍”字上声,误读为仓。)不知“莽莽苍苍”者,即俗所谓“莽撞”,孟子所云“茅塞”也。
昔人谓书法至颜鲁公而坏,以其着力太急,失晋人风度也。文章本静业,故曰“仁者之言蔼如也”,学术风俗皆于此判别。着力急者心气粗,则一发不禁,其落笔必重,皆嚣陵竞乱之征也。俗称欧、苏等为“大家”,试取欧阳公文与苏明允并观,其静躁、雅俗、贞淫、昭然可见。心粗笔重,则必以纵横、名法两家之言为宗主,而心术坏,世教陵夷矣。明允其明验也。启、祯诸公欲挽万历俗靡之习,而竞躁之心胜,其落笔皆如椎击,刻画愈极,得理愈浅;虽有才人,无可胜澄清之任。就中唯沈去疑、杜南谷为有超然之致,犹未醇也,其他勿论已。代圣贤以引伸至理,而赪面张拳,奚足哉?胡元诗人如贯云石、萨天锡、冯子振,欲矫宋诗之衰,而膻气乘之;启、祯文多类此,意者亦天实为之邪?
学苏明允,猖狂谲躁,如健讼人强辞夺理。学曾子固,如听村老判事,止此没要紧话,扳今掉古,牵曳不休,令人不耐。学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转折烦难,而精神不属。八家中,唯欧阳永叔无此三病,而无能学之者。要之,更有向上一路在。
谭友夏论诗云:“一篇之朴,以养一句之灵;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朴。”呓语尔。以朴养灵,将置子弟子牧童樵竖中,而望其升孝、秀之选乎?灵能回朴,村坞间茅苫土壁,塑一关壮缪,衮冕执圭,席地而坐,望其灵之如响,为嗤笑而已。庆、历中,经义以一句争胜。皆此说成之。曹大章“大哉尧之为君也”章,承头一句云:“甚矣,帝尧之德天德也。”袁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