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之精神,无不由作画者天禀贤愚而分也。谢赫列气韵生动于六法之首,岂无故哉!乃后之论者,不明画之真理,徒以模移传写当列首位为言,未免所见者小。
  作画以得神韵为佳,不必刻画之工也。五日一山,十日一水,工则工矣,然过于拘谨,每鲜神韵。细寻笔迹,毫发靡遗,总观全局,失之整饬。所谓能品,非神品也
  笔之繁简,墨之浓淡,各得其宜,是在细心体味,则画之道亦思过半矣。夫景物之理,本极精妙,人之探索,岂易尽哉古人见景生情,借笔墨以抒写其胸中之逸气,入神浑化,前呼后应,宛然天造地设。此皆意之所贯通,惨淡经营,其成功焉,不可以岁月计。总之有意求之,摹
  
  拟既久,自然传其神而得其形。所谓心领神会,则笔墨气韵,自见灵妙矣。
  胸有丘壑,方能奔赴于腕下。勤赏名迹,自能得应于心手。胸罗焉,鉴赏焉,要皆触诸眼帘。不论其天然与人造,无不加研求探索之功,穷其奥窒,极其底蕴,自然神明于法,既不为法所囿,又不至流无所据。古人神逸之笔,既能于无笔墨处,显出情真景真之活泼形影,其形容之妙,断断乎不为畦径之所拘也。如笑喻春山,滴比夏山,妆誉秋山,睡题冬山,山果能表示其形容乎以山不能自言其意,假人以言之。人岂真能言哉亦以己之意而合山之意,抒写其四季山之所以为山,及四季山容之趣耳
  由神奇而入平淡,全在笔意静逸,气味幽雅,脱尽雄劲之习。此种笔法,非深造乎其诣,不能臻此妙境;亦非深得造化天机之理,不能达萧散逼真之妙趣也。若是则天然图画,自能流入于人间,所以潇湘、洞庭诸图,一层卷而恍若身历其境,景色已遇诸目前矣。此即以造化为师,然亦须平时多读诗书,多看名画,决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此功效也。
  自唐宋以迄明清,南北二宗,各窥其奥。益以读书养气,朝夕摹写,焉得不精画有六法,一日气韵生动。气韵非可学而至也,必也天资聪颖,所阅者多,熟而不熟,自有一种清穆冲和之气,冷隽秀逸之致,生于笔墨间,斯即气韵之谓也。常见头白画师,力非不工,学非不勤,笔墨纯熟,动辄累纸。然非剑拔弩张,霸气扑人眉宇,即是邱壑寻常,笔墨甜俗,不然则野狐禅矣。是无他,有学力而无天资,有天资而所阅古今名迹少,又泛读书养气之功
  
  也。
  凡画图,宜令读者有宁静之意。山水中点缀之品,大都板桥村渡,野屋茅亭,人物则渔樵耕读,最为普通。古者不乏高堂大厦,贵官显宦,而多不入画,独画此贫贱生涯者,以渔也、樵也、耕也、读也,与居城市而争名利者相隔绝,超然物外,何等自在。读画者身既不能离城市而幽居,而心又厌城市之喧嚣,悬画幅于室中,偶然静对,恍若一洗其名利之心,引入山林之游,养性怡神,聊以宽慰,是图画者,疗人烦恼之清凉散也。审是作画者在在能体贴宁静之意,笔底自然流露静韵。或曰:秋冬景易静,春夏景难静。殊不知空山无人,水流花放,其静如何阴阴夏木,听啭黄鹂,何尝非静只要画无火气,自尔传神。或又曰:仙人楼阁,金碧辉煌,何以亦觉有一种静韵余日:此又当别论。既称仙山,则崇楼杰阁,回廊曲折,盘山而上,已使读画者心目中具神秘之想。加以树林郁茂,白云封锁,若隐若见,意在虚无缥缈之间,则更为神秘矣。故虽金碧楼台,辉煌中仍觉宁静也。作此种图画,更宜体贴此意,巧为穿插,而于云树掩映中力求其静穆,断不可使楼阁全露,令人一览无馀。此一画诀也。
  自来逃名之士,每多以笔墨抒其性灵,写其怀抱。虽或鸣高自若,寄傲闲情,而英华外见,无不臻其绝妙,虽寥寥数笔,直可历万世而不泪灭者,此盖绘事中之能手,最足显著者也。自元而明而清,五百馀年,以画名世者不乏其人,然撮其要,大都屏绝声利,视富贵如浮云,藉此精心一志于绘事,以洁清自矢,至纯不杂,将与天地日月、山水烟霞同其千古。此岂应世媚俗者所可幸致耶!
  
  作诗须哿寄托,作画亦何独不然旅雁孤飞,喻独客飘萍无定也;闲鸥戏水,喻隐者徜徉肆志也。松树不见根,喻君子之在野也;杂树峥嵘,喻小人之昵比也。江岸积雨而征帆不归,刺时人之驰逐名利也;春雪甫霁而名花乍开,美贤人之乘时奋兴也。随时随景,随事随物,布置之法,有宾有主,真意夹写,无异乎作诗之寄托寓意,以显出物物相当,笔笔相宜,既无抱泥板笨之失,又无过与不及之弊,斯真画手矣。
  画学用笔,以有力量为上,固矣。然再进一步,须有韵味,不可信笔。盖信笔直拖,力固有而乏韵,乍观之甚佳,而细一推敲,毫无意趣故画有耐看不耐看之分有韵味之画,如曾子固之文,百读不厌。有力无韵味之画,如苏东坡之文,一泻千里,未留馀意也。明末清初一般鉴赏家,对于北宗画不甚提倡,即以其韵味少耳。
  宋人北宗画,多寻丈巨幅,用笔生辣,而丘壑之曲折,气势之雄壮,洵有非后世所能摹拟者。如故宫所藏马远、马麟之巨帧山水,夏硅之长卷,皆其例也。外国人画中国山水,笔力本弱,画南宗韵味不足,于是又摹仿北宗,徒龚其貌,实无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