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于刚之病也。妙矣古人之画,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盛气凌人。何谓执笔紧,运腕活?当搦管之时,只觉吾之手乃执笔之具,他无能事,使手与笔合为一物,若吾指上天然有一枝笔者,然后运吾之臂以使吾之腕,运吾之腕以使吾之手,初若不知有笔焉,则执笔紧、运腕活之诀得矣。右军不云乎?手知执而不知运,腕知运而不知执。
初学用笔,规矩为先,不妨迟缓,万勿轻b,只要得住,坐得准,待至纯熟已极,空所依傍,自然意到笔随,其去画无笔迹不远矣。若徒见古人之画,笔笔有飞舞之势,而不揣其功力之深,猥以急切之心求之,反为古人所误矣,其实自误耳!
以笔作画何以要无笔迹此说似为难解。夫笔迹即笔痕也,若满纸笔痕,岂复成画?然则何以去之?学者当于一出笔即要有力,不可使虚头略有一些软处,亦不可使煞笔略有一些软处。如作书左去吻、右去肩者,先就笔之有形之痕而去之。然又非硬抹一笔,使无虚锋即可谓之无痕。果尔则孤另一笔,其痕更重,愈不可救。何不见端石之Y令人鹆眼乎?其与石合者活眼也,即无痕也。其与石不合者,死眼也,即有痕也。要使笔落纸上,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晕于外,似生实熟,圆转流畅,则笔笔有笔、笔笔无痕矣。昌黎之咏《石鼓文》曰:“快剑斫断生蛟鼍。”平原之论书法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吾得之矣。
画到无痕时候,直似纸上自然应有此画,直似纸上自然生出此画。试观断壁颓垣剥蚀之纹,纯似笔而无出入往来之迹,便是墙壁上应长出者。画到斧凿之痕俱灭,亦如是尔。昔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吾于画亦云。
旧谱于画石之法授人以一字金P曰:活。岂惟画石之笔当活,何笔不当活?但不可止取形活。如止取形活,则躁率轻浮之病皆生,究之仍非活也。惟笔尖刺纸向下锥著用,又要提着用。弗任副毫摊在纸上,则运腕、运肘、运臂俱有气力,即笔墨之极虚处,亦活泼泼地。故学者欲出纸先入纸,则跳脱有日矣,活矣。
画之善者曰巧匠,不善者曰拙工。人也孰不欲巧哉?不知功力不到,骤求其巧,则纤仄浮薄甚有伤于大雅。学者须笔笔皆着实地,不嫌于拙,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吾故曰欲巧先拙,敏捷有日矣。敏捷有不巧者哉?
画之用正锋既谆谆言之矣,乃忽曰侧锋亦不可少,则似语涉两歧。然欲为作画者说法,正不敢以大言欺人也。书之用中锋自蔡中郎至唐之徐浩、邬彤、颜平原诸公二十四传而绝。赵宋之家已渐用侧锋,观坡公之偃波即其明证。唐宋画不可见矣,元则云林纯用侧锋,他家亦兼用之,正自有说。吾以为画中之山头、山腰、石筋、石脚以及树杪、树根,凡笔线之峭立而外露者,定当以正锋取之。昔人之论画者有云:“作画用圆笔方能深远,为其四面圆厚也。”此说非善学者亦不易解。他若山石之阴面、阴凹等处,用墨宜肥。夫肥其墨,必宽其笔以施之。笔宽则副亳多著于纸,正是侧锋。如于此处必欲笔笔正锋,则恐类鱼骨,难乎其为画矣。学到极纯境界,自悟侧中寓正之意,非余自相矛盾也。
晓山先生好学魏、晋人书,一日为余言疾涩二字诀。余初以为分解。晓仙曰:“不然。”余乃豁然顿悟。曰:“得毋涩为疾母,疾从涩生乎?”相与大笑。此虽余二人之臆断,然非苦心于用笔者,或亦理会不到。
用笔之法得,斯用墨之法亦相继而得。必谓笔墨为二事,不知笔墨者也。今试使一能书者与不能书者,同于一方砚上用墨,及其书就彩色迥不相侔。此人人所易见而易知者,何必更疑于墨法乎?昔人八生之说,有生水生墨,其意盖谓用新汲之清水,现研之顶烟,毋使胶滞取助气韵耳。非谓未能用笔反有能用墨者。然作书止用黑墨,作画则又不然。洪谷子曰:“吴道元有笔而无墨。”道元亦画中宗匠,何至不知墨法?彼精于用笔,略于用墨,即不免为洪谷子所不足。墨法又何可不与笔法并讲哉?墨有五色,黑、浓、湿、干、淡,五者缺一不可。五者备则纸上光怪陆离,斑斓夺目,较之着色画尤为奇恣。得此五墨之法,画之能事尽矣。但用笔不妙,五墨具在,俱无气焰。学者参透用笔之法,即用墨之法,用墨之法不外用笔之法,有不合无迹者乎?“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孙过庭真写得笔墨二字出。
读古人书而不信古人,是欲诬古人也;尽信古人,则又为古人所诬。苟我之理胜,虽六经有可删可革之文,岂可拘拘于古人之言而不反求其理哉?前人曰“五墨”,吾尝疑之。夫乾墨固据一彩不烦言而解,若黑也,浓也,淡也,必何如而后别乎湿?湿也又必何如而后别乎黑与浓与淡?今何不按前人之画摘出一笔曰:此湿也,于黑与浓与淡有分者也。吾以为此离娄所不能判,宰我、子贡所不能言。盖湿本非专墨,缘黑与浓与淡皆湿,湿即藉黑与浓与淡而名之耳。即谓画成有湿润之气,所谓苍翠欲滴,墨渖淋漓者,亦只谓之彩而不得谓之墨。学者其无滞于五墨之说焉可耳。
五墨既欲去其一矣,即此四者仍恐有所混同。何则?淡与黑因大有别,浓则正当斟酌,不然浓之不及者将近于淡,浓之大过者即